一个生硬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像是从最老旧的电脑里发出的电子合成音,没有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野蛮地,灌进了陈烬的脑海里。
“你好,我查询到你已阅读《委托协议》。”
“请问,我们的劳动仲裁申请,何时可以提交?”
……仲裁?
陈烬的大脑,像是被灌了一瓢冰冷的铁水,瞬间凝固了。
他忘了。
他妈的,他又忘了!
【等价撕裂原则】的反噬,就像一个最精准的窃贼,偷走了他关于那场交易的所有记忆。他只记得那个工程师死前的惨状,却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去看那些东西!
委托协议?
什么委托协议?!
那个由数据流构成的幽灵“扳手”,还在固执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它脸部那个闪烁的绿色光标,像是一颗没有感情的、正在倒计时的炸弹。
陈烬的喉咙发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现在就是一个冒牌律师,面对着一个能随时撕裂他的魔鬼客户。
怎么回答?
说“我忘了”?
他毫不怀疑,眼前这个逻辑已经固化的怨念体,会当场把他判定为“违约方”,然后用那把虚幻的扳手,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巷道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那破损电箱里残留的电火花,还在发出“噼啪”的微弱声响,像是为他奏响的送葬曲。
前有狼,后有虎。
穹顶集团的追兵随时会到,眼前的怨念体又是个说不通的定时炸弹。
绝境。
真正的绝境。
就在这时。
巷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挡住了那唯一的出口。
陈烬眼角的余光猛地一跳。
不是一个东西。
是几个人。
几个穿着贴身黑色作战服,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配饰的人,如同从阴影中渗透出来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巷口。
他们手里,握着一种造型奇特的短刃,刀身漆黑,上面铭刻着暗红色的、仿佛活物般正在缓缓流动的符文。
为首的,是一个女人。
身形高挑,一头利落的短发,眼神比巷子里的废铁还要冷。
她的目光,越过了地上的无人机残骸,越过了僵在原地的陈烬,直接锁定了那个半透明的怨念体“扳手”。
那眼神,就像是屠夫在看一头待宰的牲口。
没有好奇,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程序化的漠然。
她胸前,一枚由燃烧的黑色火焰和深渊构成的徽记,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反射着一点寒光。
葬火盟!
陈烬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穹顶集团的走狗刚被打发,葬火盟的疯子就找上门了!
在这第七区,谁都知道,穹顶集团的“清道夫”是要你的记忆,而葬火盟的“焚鸦”,是要你的命!
“失控怨念体,威胁等级:乙下。”
那个叫凌霜的女人,声音跟她的人一样,又冷又脆,不带半点人类的情感。
“就地净化。”
她吐出四个字,像是在下达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指令。
她身后的几名队员,立刻散开,手中的“鸦羽”短刃上,暗红色的符文瞬间亮起,一股灼热的混元气波动,让周围的空气都开始扭曲。
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多看陈烬一眼。
在他这个等级的战场上,一个连混元气都几乎没有的拾荒者,跟路边的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区别。
他只是个被卷入的倒霉蛋,净化怨念体时溅出的能量,足以将他一起蒸发。
净化?
陈烬的大脑,像是被一道闪电狠狠劈中!
这两个字,点燃了他脑中那根引线!
怨念体要“仲裁”。
葬火盟要“净化”。
净化,就是阻止仲裁!
而怨念体的敌人,是穹顶集团!
一个疯狂到近乎荒诞的念头,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开!
这是一个局!
一个三方对峙的死局!
而他,这个最弱小的、被所有人无视的倒霉蛋,却是唯一能撬动这个死局的支点!
赌不赌?!
赌!
输了,不过是死。
赢了,就是活!
就在葬火盟队员身上混元气爆发,即将动手的千分之一秒!
陈烬没有去看那些杀气腾腾的“焚鸦”,而是猛地扭头,对着那个数据流构成的幽灵,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
“他们是穹顶集团派来的法务部!”
“想抢走我们的证据!阻止我们仲裁!”
声音,在狭窄的巷道里回荡。
空气,仿佛凝固了。
准备动手的葬火盟队员,动作齐齐一滞。
为首的凌霜,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错愕。
她像是看一个白痴一样,看着陈烬。
这家伙,在说什么胡话?
他疯了?
然而,那个怨念体“扳手”,却当真了。
它那由简单逻辑构成的“大脑”里,瞬间完成了判断。
【目标:提交劳动仲裁申请。】
【事件:出现阻碍者。】
【阻碍者身份判定:敌对目标,穹顶集团。】
【执行程序:排除一切阻碍。】
嗡——!!!
一股比刚才恐怖十倍的怨念,如同火山喷发,从“扳手”的体内轰然爆发!
它整个半透明的身体,瞬间从幽蓝色,变成了刺目的、代表着愤怒和错误的血红色! 无数狂乱的代码,像是一条条赤红的毒蛇,在它身体周围疯狂窜动! “警告:检测到非法入侵!” “警告:仲裁程序受到暴力干涉!” “启动……最终反制协议!” 它那生硬的电子合成音,这一次,带上了一种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尖锐和狂怒! 它举起了手中那把由虚幻代码构成的扳手。 然后,狠狠地,砸向了地面! “轰隆!!!” 不是砸在水泥地上。 而是砸在了这个巷道里,所有拾荒者堆积了数十年的、那如山一般高的废铁垃圾堆上! 【锈蚀共鸣效应】! 重金属环境,会扭曲能量规则! 那一瞬间,仿佛神祇降下了旨意。 整个巷道,活了! 那些生锈的齿轮、废弃的钢板、断裂的管道、报废的发动机……所有带着金属的东西,都在这一刻剧烈地颤抖起来! 它们表面的锈迹,像是被赋予了生命,开始疯狂剥落、重组! “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中,无数的废铁零件,如同被磁铁吸引的铁砂,疯狂地汇聚在一起! 它们彼此挤压、链接、变形,在短短一秒之内,就化作了一道高达三米、由无数狰狞扭曲的金属构成的——钢铁洪流! 那不是简单的物理攻击。 洪流的表面,覆盖着一层血红色的数据代码,那是“扳手”的怨念,赋予了这些死物“生命”! “吼——!!!” 钢铁洪流发出一声不似人间该有的咆哮,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朝着巷口的凌霜小队,狠狠地冲了过去! “该死!” 凌霜的脸色,终于变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乙下级的怨念体,在重金属环境下,竟然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威能! “结阵!焚鸦之羽!” 她一声令下,几名队员瞬间反应过来,手中的“鸦羽”短刃交叉于胸前,身上灼热的混元气毫无保留地爆发! “嗡!” 暗红色的火焰,从她们的刀刃上喷涌而出,瞬间在她们身前,形成了一面由符文火焰构成的、如同乌鸦翅膀般的盾牌! “轰——!!!” 钢铁洪流,与火焰盾牌,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震耳欲聋的巨响,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 狂暴的气浪,夹杂着烧红的铁片和破碎的火焰符文,向着四面八方炸开! 陈烬被这股气浪狠狠掀飞,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喉头一甜,一口血差点喷出来。 他死死咬着牙,将那股腥甜咽了回去。 不能停! 这只是开始! 凌霜的小队,显然低估了这股钢铁洪流的蛮横。 火焰盾牌仅仅支撑了不到三秒,就在那无穷无尽的金属冲击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嚓”声,裂开了一道道缝隙! “顶住!” 凌霜咬着牙,将更多的混元气注入盾牌。 但没用! 那些废铁,源源不断! 一根粗大的、带着螺旋桨的排气管道,如同攻城锤一般,从洪流中猛地突出,狠狠地撞在了盾牌的裂缝上! “砰!” 火焰盾牌,轰然破碎! “噗!” 几名队员齐齐喷出一口鲜血,被狂暴的金属零件瞬间淹没! 她们挥舞着短刃,混元气的火焰不断劈开袭来的金属,但那些废铁太多了,像是无穷无尽的潮水,将她们死死地困在原地。 场面,一片混乱! 凌霜在乱军之中,一刀劈开一个砸向自己面门的废弃引擎,那双冰冷的眼睛,带着滔天的怒火,死死地瞪向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陈烬。 她要将这个满口胡言的疯子,撕成碎片! 然而,她看到的,却是一个正在不断向巷子深处退去的背影。 那个小子,竟然想趁乱逃跑! 但陈烬,并没有直接跑。 他的目标,不是巷子外的生路。 而是巷子尽头,那个早已废弃的、墙壁上还残留着“第七区肉联厂”字样的破败工厂。 他一边躲避着四处乱飞的金属零件,一边死死盯着工厂外墙上一个布满铁锈、毫不起眼的巨大阀门。 那是老式蒸汽管道的总阀门! 在穹顶集团用上意识晶矿塔之前,整个第七区的能源,都靠这些肮脏的蒸汽管道来供应。 大部分管道早已废弃,但总有那么一两个,还残留着最后的压力。 就是它了! 陈烬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从地上捡起一根半米长的钢筋,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阀门,狠狠地撬了过去! 阀门早已锈死,纹丝不动。 “给老子……开啊!!!” 陈烬双眼赤红,手臂上的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将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 后背的脊椎,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晶矿化的刺痛感,几乎让他晕厥。 但他不能停! “咯——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 阀门,被撬动了一丝!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微小的、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东西,从那个正在疯狂输出的怨念体“扳手”身上,掉了下来。 那似乎是它凝聚身体时,没能完全融合的一块数据碎片。 来不及多想! 陈烬另一只手,从腰间摸出一块平时用来分拣金属的强力磁铁,朝着那个方向,猛地一甩! 磁铁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将那块发光的小东西,吸了过来。 他一把抓住磁铁,看也不看,直接塞进了口袋里。 然后,他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那根钢筋上! “砰!!!” 阀门,被彻底撬断! “嗤——!!!” 一股巨大的、带着高温和刺鼻硫磺味的白色蒸汽,如同愤怒的巨龙,从断裂的管道中,以雷霆万钧之势,疯狂喷涌而出! 仅仅一瞬间! 整个狭窄的巷道,就被这浓密到伸手不见五指的蒸汽,彻底笼罩! 视线,被完全剥夺! “咳咳!该死!” “什么东西?!” 葬火盟小队的咒骂声,和金属零件被蒸汽冲击得“叮当”乱响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混乱的交响乐。 谁也看不见谁。 谁也找不到方向。 陈烬没有片刻的犹豫。 在蒸汽喷涌的瞬间,他就地一滚,凭着对地形的熟悉,精准地摸到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满是油污的排污口。 他一把掀开沉重的铁栅栏,想也不想,直接钻了进去! 狭窄、腥臭的管道,挤压着他的身体。 但他却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将身后的那片混乱、那场由他亲手点燃的战争,彻底甩在了身后。 他赢了。 靠着一个疯狂的谎言,和对这片垃圾场最深刻的了解,他在两头猛虎的夹缝中,为自己撕开了一条生路。 这是第一次。 他不是靠蛮力,不是靠运气。 而是靠自己的脑子,在远超自己实力的对手面前,活了下来。 …… 不知在腥臭的管道里爬了多久,当陈烬从另一个街区的垃圾回收站里钻出来时,已经是十分钟后。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肺部火辣辣地疼。 肾上腺素退去,无边的疲惫和剧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特别是后背的脊椎,那股灼热的刺痛,已经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仿佛要将他骨髓都烧开的酷刑。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立刻找到药物,否则,不光是妹妹,连他自己都撑不了多久。 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从战场上顺手牵羊得来的“战利品”。 那是一枚小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记忆芯片。 芯片还在微微发烫,一面,是穹顶集团那个由棱镜和尖塔构成的、冰冷而傲慢的logo。 这不奇怪。 那个工程师,本就是穹顶集团的人。 陈烬翻过芯片,看向另一面。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在芯片的另一面,赫然铭刻着一个他从未见过,却又在刚才的巷口,看得清清楚楚的徽记—— 一个燃烧着黑色火焰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深渊。 葬火盟,“噬渊舰”的徽记!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一个本该属于穹顶集团高级工程师的记忆芯片上…… 为什么,会有葬火盟的标志?!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天旋地转般的眩晕感,猛地袭来。 是异能反噬和伤势爆发的双重打击。 陈烬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他死死地握紧了那枚滚烫的芯片,仿佛握住了一个能将整个新都城都炸上天的引信。 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找到药物。 一个名字,一个在第七区既能救命、又能催命的名字,从他脑海深处浮现了出来。 ——“医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