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北风卷着细雪扑进破庙的窗棂。

供桌上半截残烛晃了晃，映出蜷在稻草堆里的两道影子。老乞丐往手心呵了口白气，枯枝般的手指戳了戳身旁少年：“小子，昨儿教你的《千字文》，背到哪儿了？”

陆无尘从怀里摸出半块硬馍，掰成两半递过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嗓音像结了冰的溪水，清冽却无波。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老乞丐就着雪水啃馍，喉间滚出沙哑的笑，“过耳不忘，你这脑瓜子真该剜出来换二两银子。”他忽然弓腰剧咳起来，指缝渗出的血沫子溅在稻草上，像开了一串红梅。

少年起身走到庙角，从蛛网密布的佛龛后摸出一把枯草。三个月前老乞丐倒在雪地里呕血时，他便记下了这味止血的“赤星蒿”——叶片七岔，叶背带银纹。庙前荒坡长了半亩，够用到开春。

“咳咳…省点力气。”老乞丐瘫回草堆，混着血丝的唾沫星子飞溅，“老子这身子，可是阎王爷盖过戳的。”

陆无尘捣药的手顿了顿。石钵里腾起的苦味混着血腥气，让他想起去年饿死在路边的流民。那些人临死前总爱攥着点什么，铜钱、木簪，甚至半块树皮。老乞丐怀里也常年揣着枚铜钱，磨得锃亮。

“今日去城南。”他将药汁滤进豁口的陶碗，“米铺吴掌柜要送信到临县。”

老乞丐斜着眼打量他。十四岁的少年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灰袄，眉眼比檐角的冰棱还冷峻三分。若不是亲眼见这小子把《水经注》默写成册，换了三斗糙米，他打死不信乞丐堆里能养出个文曲星。

“二十里地换半升黍米？”老乞丐嗤笑，“吴扒皮的算盘珠子都崩老子脸上了。”

陆无尘咽下最后一口冷馍。城南官道旁有片野栗林，前天拾柴时见着几窝冻僵的麻雀。羽毛能换针线，内脏喂野狗，骨架倒是可以……

他突然蹙眉。

破庙外传来凌乱的马蹄声，七八个壮汉裹着羊皮袄闯进来，领头的刀疤脸一脚踹飞供桌。残烛滚到陆无尘脚边，火苗舔上他露出脚趾的草鞋。

“老东西，该交例钱了。”刀疤脸踩住老乞丐的衣角，靴底碾着那滩未干的血渍。

陆无尘默默退到墙角。上月这群地痞来收“平安钱”时，他折了根肋骨才弄明白：哭喊会招来更重的拳脚，求饶换不到半粒米。

与其做无用功，不如记清每个人的招式，比如刀疤脸挥拳前总要晃左肩。

“各位爷行行好。”老乞丐哆嗦着摸出三枚铜钱，“就剩这么点……”

“糊弄鬼呢！”刀疤脸扬手要打，却见一道灰影倏地插进来。陆无尘不知何时贴到他身侧，冻裂的手掌摊开，上面躺着五枚铜钱。

地痞们哄笑起来。“小崽子倒是识相！”刀疤脸薅走铜钱，临出门前却猛地转身，拳头擦着陆无尘耳畔砸在土墙上：“下次再敢盯着老子看，挖了你这对招子！”

尘土簌簌落下。陆无尘掸了掸肩上的灰，弯腰捡起滚落的陶碗。方才那一瞬，他数清了对方腰间别的短刀——刀柄缠三圈牛皮，出鞘至多两息。

“你倒是会藏私房钱。”老乞丐喘匀了气，忽然瞪大眼，“等等！那枚‘永昌通宝’……”

少年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磨平的“永”字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老乞丐夜里摩挲它时的神情。

“换钱袋时调包了。”他将铜钱放回老人掌心，“西街王铁匠认得这个，能换贴膏药。”

老乞丐攥紧铜钱，喉咙里滚出浑浊的叹息。两个月前他快冻死时，这少年也是这般，一声不吭地把捡来的棉袍盖在他身上。都说薄情的人活得长久，可若真薄情，怎会记得赤星蒿要配三钱霜桑叶？

暮色染红窗纸时，陆无尘背着竹篓出了破庙。

城南官道覆着层薄冰，他刻意踩在车辙印上——前日有粮队经过，两道辙印间距四尺三寸，载重应在三百石左右。这个时辰折返的马车，或许能蹭段顺风路。

栗子壳在雪地上裂开细响，他突然顿住脚步。

十丈外的老槐树下，青袍人正俯身查看什么。那人袖口银线绣的云纹，与上月赈灾官差衣摆上的图案一模一样。陆无尘悄然后退半步，却见青袍人转头笑道：“小友留步，可曾见过这种草药？”

掌心躺着的赤星蒿沾着雪沫，叶片背面银纹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