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宁九年。
又是新的一天。长安城里的百姓们经过了三年的时间,终于习惯了没有那个戏子的生活,好在平日里,除了听戏,还是有些其它的娱乐活动的。
晨起之后,能影响到百姓们的,除了皇宫中的早朝之外,那便只有道场上的讲道了。若深究之,道场上日日前来讲经述道的儒生与道长们,是比那些坐在区衙门里的官老爷更能让长安人产生亲切感的。
因为这些讲述的人们很高,虽然百姓们不知道他们有多高,但他们愿意向低处伸手,在众人的想法里,便是施恩予惠,那么,他们就是亲切的人。
道场旁的酒家,许多早间务农结束的百姓都会在这清晨时分来一壶地道的好酒,因为在这里喝酒,若是道场那边发生了点啥有意思的事情的话,也能来得及凑个热闹。
果不其然,那边道场才没开讲多久,便有人来,大声朝着坐下喊道:“快快快,开打了!”小厮声音挺大,但眉眼间总会看向场间的一个女孩儿,似是有所顾忌,话语间的中气,总不如从前那般。
酒客们闻言,反倒是不急不缓:“先生们就算是动手,也要先理论一番,何必这么急呢。反倒是你,今日怎么就像虚脱了一般?难不成昨晚,被你家婆娘~”这酒客似乎有些醉意,便开口调笑小厮,可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身边的伙伴推了推,耳边传来了一句话,这一句话才说完,酒客便浑身一激灵,顿时那酒意也都去了大半。
小厮站在门外见着,倒也乐此见闻,而后又急着道:“不一样!这次不一样,快点的。”传话小厮见诸多酒客不动,又眼见着街道左右渐渐多起来的人影,便也顾不得杯酒之情,转头便又回那道场去了。
这边小厮前脚刚走,酒馆里便站起来一位小女子,索性饮尽杯中茶水,把铜钱往桌子上一扔,收起裙摆,便也随着那小厮去了。
这酒馆里众多大汉就等着这姑娘离开,直到那女孩走出酒馆之时,这边众人才止住一身冷汗。
待到这姑娘来到道场之时,台上两人已然吵得不可开交了。
你一言我一语,气的满脸通红,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儒雅风范。
儒道两家开学授业自有深意,那么开设在这市井之中的道场,便不必有深意了。讲经述道不能少,那这凡人的烟火气儿,肯定也不能少。
在这儿,大家结的惑,受的气,都可以撒出来,百姓来听道礼之时,见着写脸红脖子粗的先生道长,也乐在其中。
可这道场之上,大家不吐不快,虽然守得那君子二字,又总免不了怒上心头,那可就有的热闹啦。
而今日,那小二眼见着台上人已经吹胡子瞪眼了,念着旧情,跑去知会一声那些个老看客,谁知情人们连说着不打紧还在酒馆里吃着茶,一个姑奶奶已经大摇大摆的来到了近前。
那小女子看了看了台上二人,不禁疑惑起来,场上的两位,一位是儒家文渊阁的先生,过去在这道场讲道不少,也是得体之人。
而另一边道家的道长,也是守一观里的名人。
这二人!怎的就这样吵得不可开交?
那小女子如此想着,又不好开口问询。
周遭众人见着女子的眉头,也都自觉的靠边站去了。
时间流逝,小女子看着台上人剑拔弩张的样子,终于还是有些失望的想要离开。转过身去正欲打道回府的时候,一个小男孩从云曳身边路过,不经意间二人对视了一眼。
男孩看了看手中的圣贤书,随即又再看了一眼这小女子,扭过头便又跟着仍在前面的师弟走开了。
小女子微微一滞,随即又轻笑一声,便尾随着男孩去了。
原因无他,这小女子是在是没有见过这般年纪便手不释卷的孩子,便有些好奇。索性便跟上去,权当是乐子。
长安城,这个宽以为大的大唐都城,当然很轻易的就能容下一个任性的孩子,且不用说这任性的孩子,姓云。
这小女子跟着男孩的步伐一步步的走着,风在她的身后盘旋,云漂浮着当作她的伞盖,直到来到了那座学堂前,男孩正欲迈步进府,却被人一把拽住。
一阵香味袭来,陆子游回头一看,一张方才见过的俊脸便贴到了眼前。
除了这张漂亮的脸蛋,来到他面前的,还有轻微的风和遮天的云。
小女子看着男孩震惊的脸色,咯咯的笑了笑:“你几岁了?”
陆子游不知所以,倒也如实答道:“九岁。”
“你看的是什么书?”小女子看着陆子游的背包,努嘴道。
“什么书都看。”陆子游想了想,再一次如实答道。
“什么书都看?”小女子皱眉,这一路上她跟过来,男孩的一举一动可以说都是在她的目光之下,那读书的认真劲儿,她可见的不多。方才一眼略过,这男孩手里的书籍显然不凡,怎么会是他口中的什么书,索性两步上前,伸出手去,想要夺过陆子游手中的书籍。
陆子游见状脸色一变,下意识的向后退去,手中的书页哗哗的响了起来。
书籍合上,《道德经》三个大字顺理成章的出现在了云曳的眼中。
小女子勾起嘴角,仰起头想了想:“九岁就会看书哇!看的书还是《道德经》。”在长安,大多数人九岁时应当都还是跟着先生学字,怎么就能看书呢?云曳心中欢喜,总算没白跟来。
陆子游恼火的皱着眉便转过身去,对于云曳的疑问也是并不作答,就朝着学院深处走去。
小女子见状,连忙走上前去拦在了陆子游的身前,“那你和我说说你看的书都是谁注释的呗?”
陆子游头都不带抬的便准备绕过去。那小女子也不气馁,“我叫云曳,你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呗?”云曳眼看着一步步离她远去的陆子游,挠了挠头,“你刚才不是回答的挺自然的吗?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陆子游无奈的翻了翻白眼,撇了一眼那位自称云曳的女孩子以后,终于还是选择跟他来一次短暂的对话:“因为你无理!”说罢,陆子游便又低下头,朝着学堂里便是勇往直前去了。
云曳愣了愣,无礼?还是无理?不过这两个词,都不应该放在我云曳的身上吧!云曳恼火的转过头,却见着陆子游都已经走到了那座学堂之中,也来不及呵斥他,只是恨不得的又喊了一句:“小屁孩!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没回答我呢!”
而那边已经走进学堂的陆子游听了便也回头看了一眼云曳:“你自己不也是个小屁孩,还是个无理的小屁孩!。”说罢,见人便是一口一句师兄的朝着学堂深处走了进去。
云曳眼看着陆子游的身形消失在长衫之中,一句问候把她的思绪从不远处拉了回来。
“云小姐怎的在门前驻足?”来人是那道场上败下阵来的先生,看着学堂前的云曳,不由得诧异道。
“遇见了一个男孩,我有些感兴趣,但是又不愿进这间学堂。”云曳回头,看向身边的年轻先生,回道。
来人闻言,稍加思索便是了然,随即开口道:“男孩?莫不是子游师弟?”
“子游?”
“学堂里,也就他一人的年纪会被云小姐称作男孩吧。”
“他姓什么?”
“姓陆。”
“陆子游?”
“对,陆子游。”
云曳故作深沉的点了点头,随即又小心翼翼的问道:“他真能看懂那些书?”
“这个我不知道,不过,他是由陆言先生教导的,”来人崇敬的语气已经将他们二人的地位关系摆的极其明确了,“陆言先生啊!”这位儒生神往似的惊呼一声,便作揖离开了。
云曳看向学堂深处,“跟随陆言先生学习的?陆子游?小屁孩,知道你的名字,就不怕以后没机会见面啦!我倒要看看,你凭什么不被本姑娘的容貌折服!”云曳如此想着他,转身时满眼却是风云,眉头便是一皱,索性离去。
都城长安里,有几座建筑在皇城附近的府邸,它们的主人,在这俗世中的地位,就如它们的所在一般,皇城之外,它们,便是顶峰。
傍晚时分,云曳按时回到了这片建筑群中的某座府邸,或许是有些不太高兴,目光也没有过多的转移,便径直回到了她的房间里,而这诺大府邸里的众人对她皆是恭敬无比,所以她在这座府邸里,也是相当的随性。
待到了晚饭的时间,终于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云曳自然知道来人是谁,也不回应。
门外那中年男人见状不由得苦笑一声,缓缓推门而入,柔声开口道:“曳儿今天这是不开心了吗?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和为父说?”
“不开心肯定是有的!”云曳撇了撇嘴,“我感觉我不自由!”云曳想了想,嘟起嘴道。
中年男人闻言为之一愣,随即静静的勾起了嘴角:“自由?我的傻闺女,为父向你担保,你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那群人中的一个。”
云曳听了,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父亲,摇头道:“那是你认为的,但是我的切实感受就是我没有自由啊。”
“为何呢?”看着云曳满脸的认真,云父不由得正色道。
云曳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怅然道:“不知道,”她的目光向远方眺去,看见了天上的那些云,“或许,因为我姓云。”
云风哑然,随即走到云曳的身边,顺着云曳的目光望去,他也看见了天下的那些云,“若霞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她也有过这样的烦恼,下次,你可以去问问若霞,她还有没有关于自由的烦恼。”
“为什么要我去问姐姐?”云曳松开眉头,淡淡的说道:“我听惯了,也听厌了所谓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所以,问题的答案便是,因为我姓云,所以我并没有拥有自由。”
云风感受到云曳语气的变化,点了点头道:“我的曳儿与我的若霞一样懂事,”云风默默的摸了摸云曳的头发,“曳儿,我们一家子都姓云,这世间压在云上的一切,都已经被承担了,所以,你的母亲,与我,都想你只是云。”
“是云?”云曳疑惑道,人,怎么能是云呢?
“对呀,是云。因为云,一定是最自由的。”
云曳回过头,看着她的父亲,“但是云也会被风吹走啊。”
云风笑了笑,走到云曳身边摸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瓜:“风,是我们云家的。”云风说罢,便牵起云曳的手,“走吧,登堂去,长辈们还等着你吃晚饭呢。”
云曳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便跟着云风去了。
“父亲,我有一些事情想去做。”
“嗯?你当然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呐。”云风溺爱的揉了揉云曳的小脑袋。
……
“师父!你是不知道,今个儿子游可是招来了一个大人物!”儒学堂里,宿舍的一角,这儿是陆言的居所。
陆言听闻弟子的呼喊,随即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看书的陆子游,开口问道:“大人物?”
“云家的二小姐!够不够大?”儒生欣喜的开口道,“子游可被她压的惨不忍睹,终究还是难过美人关。”
“什么美人关,云小姐豆蔻年华,到你这里怎么就变了味儿,子游受阻,你何不去助?”
“他!?一个劲的在旁边笑,我也不知道在笑个什么!”陆子游看着陆鸣的笑脸,气就不打一处来。
“师兄!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这一言在学堂里厉害的不行,全靠师父与师兄,师父我不敢论,但师兄你平日里可真见不到今日的光景,我帮你解围,那下次可不知道猴年马月了!”儒生嬉笑道。
“你这人实在不讨我喜欢。”陆子游忿忿道,便又看书去了。
“我讨师父喜欢就得了,嘿嘿。”
“你这性格,我也不甚喜欢。”陆言摇头笑道。
“那我就讨自己喜欢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