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集只是个小镇，却已是苏一这十数年来见过的，最喧嚣沸腾的所在。

官道在此拓宽，成了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侧店铺林立，旌旗招展。贩夫走卒的吆喝、车马的吱呀、铁匠铺叮当的锤响、妇人的讨价还价、孩童的嬉闹……无数声浪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而比这物理上的噪音更汹涌的，是那无孔不入、庞杂混乱的“意念洪流”！

「磨死了磨死了！天天被这臭脚踩！什么时候是个头！」脚下的青石板在哀怨。「撑不住了……那胖掌柜再往我身上挂肉，老子就散架！」肉铺门口油腻的挂肉架在呻吟。「又咸又湿！这破抹布什么时候能退休！」茶馆跑堂手里的抹布生无可恋。「晃悠啥！稳当点！里面的宝贝摔碎了你赔啊！」一个当铺伙计抱着个木匣走过，那木匣本身没什么，里面一件碎瓷瓶却散发着极其尖锐挑剔的意念。

苏一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像被硬塞进了十个菜市场。他脸色发白，靠着墙角缓缓坐下，努力适应这凡尘的“道韵”——充满了贪嗔痴、烟火气、甚至还有几分油腻的独特道韵。

那几枚铜钱买了两个包子，囫囵下肚，勉强压住饥饿。他需要找个地方落脚，更需要理清头绪。

他在镇子边缘找到一间荒废的土地庙，屋顶漏风，泥塑的神像早已斑驳不清，散发着一股「寂寞」、「被遗忘」的苍凉意念。苏一简单打扫了一下，至少这里比露天强，而且“抱怨”声相对稀少。

安顿下来后，他开始尝试主动去“倾听”和“筛选”。

他发现，并非所有“抱怨”都值得回应。一块抱怨被踩的石板，你总不能把它挖出来；一件抱怨主人手汗的玉佩，他也无能为力。他需要寻找那些“迫切”且“他能解决”的。

他像个小乞丐，在三河集的街巷间漫无目的地游荡，耳朵却竖得比谁都尖。

「歪了……歪了……要倒……」街角一个卖竹编的老人摊子下，垫桌脚的瓦片发出细微的预警。苏一驻足，看似无意地弯腰系鞋带，顺手将那块松动的瓦片往里塞实了些。「稳了……」瓦片传来感激的意念，一丝微不可查的土石安定之气融入他身。

「渴……渴啊……那酸秀才就知道自己喝……」茶馆窗边，一盆文竹叶片焦黄。苏一瞅准伙计不注意，将半杯残茶倒进花盆。文竹舒展：「活水……妙极……」一缕微弱清凉气溢出。

「锈住了……动不了……憋屈……」铁匠铺角落一把弃用的旧钳子，锈迹斑斑。苏一趁铁匠打铁投入，捡起旧钳子，在旁边沾水的磨刀石上飞快地蹭了几下，磨掉关键部位的锈迹。旧钳子「咔」地一声轻响：「松快了！」反馈来一丝带着热力的微弱金气。

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反馈也微弱得可怜。但积少成多，苏一能感觉到，自己空荡荡的丹田和破损的经脉，正被这些庞杂却真实的气息一点点填补、温养。虽远不能与昔日筑基修为相比，却让他脱离了最初那种随时可能虚脱倒下的状态，身体多了几分力气。

这日，他晃荡到镇西头，一处格外吵闹的意念吸引了他。

那意念来自一个地摊，摊主是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正唾沫横飞地向路人吹嘘着他的“祖传古董”。地摊上杂七杂八摆着些旧陶罐、生锈的铜钱、缺口的瓷碗。

而那股强烈的抱怨，来自摊子角落一块黑乎乎、拳头大小、形状不规则的东西。它像铁非铁，像石非石，表面布满坑洼，还沾着干涸的泥浆。

它的意念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与其他凡物截然不同的、极其古老沉重的「怨愤」与「不甘」：

「……镇……压……万载……孤寂……」「……灵光……散尽……蒙尘……」「……不识……货……蠢物……」

苏一心中一动，蹲下身，假装看那些铜钱，手指状似无意地碰了碰那黑疙瘩。

刹那间，一股冰凉死寂、却又沉重如山岳的气息顺着指尖传来，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这东西，绝非凡俗之物！它曾经……必定非凡！

摊主见他对这无人问津的黑疙瘩感兴趣，眼珠一转，立刻拿起：“小兄弟好眼力！这可是从天而降的陨铁神金！铸神兵利器的绝佳材料！看你有缘，三钱银子，拿去！”

苏一嘴角抽了抽。这玩意儿的意念里只有沉寂的怨愤，根本没有“铁”的饥饿感，更别提锐气了，陨铁？骗鬼呢。

但他能感觉到，这东西内部，似乎还残存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与众不同的“灵性”，虽然已被岁月和尘泥几乎磨灭。

他摇摇头，伸出两根手指：“两个铜子儿，我拿回去压咸菜缸。”

摊主顿时泄气，嘟囔着“不识货”，挥挥手：“拿走拿走！”

苏一付出仅剩的两枚铜钱，将黑疙瘩揣进怀里。

回到土地庙，他仔细清洗掉黑疙瘩上的泥垢，露出它黯淡无光的本体。它不再散发任何强烈的意念，只是沉默着，仿佛之前的感应都是错觉。

但苏一能感觉到，它内部那丝微弱的灵性，似乎对他这个能“听见”它的人，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反应，像沉睡万古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将它放在手心，尝试着将今日收集来的那些庞杂微弱的气息，缓缓渡了一丝过去。

黑疙瘩毫无反应。

苏一却不急。他有种直觉，捡到宝了。

这凡尘闹市，果然藏着被遗弃的惊喜。

他盘膝坐下，将那黑疙瘩置于膝前，心神沉入周遭无边无际的、嘈杂的万物抱怨之中。

贪嗔痴，饥渴累，磨损与疲惫……这万丈红尘的众生百态，此刻皆化作最原始的养料，涓涓流入他体内，炼化成一种前所未有的、驳杂却生机勃勃的独特道韵。

万灵抱怨大法，于此凡俗之地，初显其峥嵘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