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比苏一想象中更长，也更艰难。

修为尽废，他与凡人无异，甚至更糟。常年灵气滋养的身体一旦失去根基，反噬来得格外凶猛。饥渴、疲惫、肌肉的酸痛、经脉深处时不时的抽痛，如同跗骨之蛆，不断消磨着他的意志。

阳光变得毒辣，风也带着刮人的力道。昔日御剑瞬息可过的路程，如今用双脚丈量，才知何为天堑。

他身上的破烂道袍比乞丐装好不了多少，勉强蔽体。腹中轰鸣如雷，喉咙干得冒烟。

山脚下的世界，并非仙家洞府的清幽，而是扑面而来的……嘈杂。

不是山野间那些带着灵性的抱怨，而是另一种更庞大、更芜杂、更沉浊的声响洪流。

「重……好重……这傻大个能不能减减肥！」那是他脚下被无数人踩实的官道在呻吟。「晃……晕死我了……哪个天杀的又来撞老子！」路边一块歪斜的界碑在抱怨。「烧……烧死我了……火小点！火小点啊！」远处村落飘来的炊烟里，夹杂着某口灶台上铁锅的尖声大叫。「咯吱……要散架了……这破路颠死驴了……」一辆牛车慢悠悠驶过，车身每一个部件都在发出痛苦的哀嚎。

万千声音，属于凡俗尘世，没有山间灵物的纯粹，却充满了烟火气的挣扎与鲜活，一股脑地涌入苏一的感知，几乎将他淹没。

他捂住耳朵，踉跄前行，脸色苍白。这种全方位的“噪音”轰炸，比青云山上的清修难熬百倍。

饥饿最终战胜了不适。他必须找点吃的，找点水。

循着炊烟和更浓郁的“抱怨”声，他拐进一个小村落。村口几间土坯房歪歪扭扭，一条土狗有气无力地吠了两声，似乎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

最强烈的抱怨来自村中一户人家的灶房。

「烫！烫！烫死了！底要穿了！那蠢婆娘还猛添柴火！捶我！快捶我啊！愣着干什么！」

那意念尖锐焦急，带着一股金属即将被烧红的狂躁。

苏一鬼使神差地凑到那户人家的破篱笆外，透过缝隙，只见一个粗手大脚的妇人正满头大汗地往灶膛里塞柴火，锅里咕嘟着看不清内容的糊状物，锅底果然已经烧得通红，眼看就要变形。

“捶……捶它？”苏一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灶房里的妇人自然听不见，但那口铁锅的意念瞬间捕捉到了他的存在，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对！对！捶我！用冷水！不！用铁锤！快！要穿了！」

苏一犹豫了一下。擅闯民宅？可他实在无法无视这口锅快要“死掉”的惨嚎。

他咬咬牙，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抱怨着「轻点！」的破篱笆门，哑着嗓子朝灶房喊道：“大……大婶！锅！锅要烧穿了！”

那妇人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个面生狼狈的乞丐少年，刚要呵斥，目光扫过锅底，顿时一声尖叫：“哎哟我的锅！”

她手忙脚乱地撤柴火，却对着烧得通红的锅底不知所措。

“捶！用冷水浸过的布包着，用锤子轻捶锅底！”苏一急声道，完全是复述那铁锅的意念。

妇人慌得没了主意，闻言下意识照做。从水缸里捞出抹布浸透，包裹住锅耳，拿起灶台旁的铁锤，对着那通红凸起的锅底，小心翼翼地敲打起来。

叮！叮！叮！

清脆的敲击声响起。

「哦——舒坦——」铁锅的意念瞬间从尖锐变得慵懒满足，甚至还带着点呻吟，「就是这儿……再用点力……嗯……对……」

每敲击一下，就有一丝极其微弱、带着烟火气和金属韧性的气息，从铁锅上逸散出来，飘向篱笆外的苏一，融入他体内。

这点气息驳杂不纯，远不如山间灵草甚至那金属碎屑的反馈，却奇异地带来一种“饱腹”的感觉，驱散了些许饥饿带来的虚弱。

妇人敲打一阵，见锅底果然慢慢平复恢复原状，这才长舒一口气，擦着汗看向苏一，脸上多了几分感激和好奇：“小兄弟，你咋知道的？这法子俺婆婆教过，俺都给忘了……”

苏一张了张嘴，无法解释，只能含糊道：“以前……见过打铁的师傅这么弄过。”

妇人哦哦两声，看他衣衫褴褛、面色憔悴，心下怜悯，转身从锅里舀了一大碗浓稠的菜粥，又拿了块粗面饼，隔着篱笆递给他：“喏，谢谢你啊小兄弟，快吃点东西吧。”

食物的香气真实地扑面而来。

苏一愣了一下，接过碗筷，狼吞虎咽起来。菜粥粗糙，饼子拉嗓子，却是他离开青云山后吃的第一顿人间烟火，温暖踏实。

那口被救回来的铁锅还在慢悠悠地散发满足的意念：「舒坦……下次火别那么大就行了……」

吃完食物，那丝饱腹感更真实了。苏一向妇人道了谢，继续上路。

经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一个苍老缓慢的意念叫住了他：「后生……后生……」

苏一驻足。

老槐树慢吞吞地抱怨：「身上……痒……有虫啃俺脚……难受得很……」

苏一低头，果然看见老槐树根部靠近泥土的地方，有几个细小的虫眼。他找来尖石，小心地将那些蛀虫挖出碾死。

老槐树舒畅地叹息：「哦……得劲了……」

一股远比铁锅浑厚、带着沧桑生机的气息融入苏一体内，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作为回报，几片泛黄的叶子飘落下来。苏一本不在意，却发现其中一片叶子背面，居然粘着几枚干瘪的铜钱，似乎是哪个路人曾经靠在树下歇息时无意间遗落的。

他捡起铜钱，怔在原地。

听劝……不仅能疗伤充饥，还能……赚钱？

他握紧那几枚微不足道的铜钱，目光再次投向远方蜿蜒的官道。

这条被无数人抱怨“重”、“硬”、“硌脚”的路，通往一座名为“三河集”的城镇。

那里的“抱怨”，会不会更多？更响？

苏一迈开脚步，这一次，步伐里少了些许茫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期待。

尘世烟火，万丈红尘，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苦难的归途，而是一片无人识得的、布满尘埃的……巨大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