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一瘫在老树下，脑子里像是塞进了一个被捅的马蜂窝。

「挤死了挤死了！东边那窝蚂蚁能不能别老往我这儿钻！」「那蠢鸟又拉我头上！等老子长到三丈高，非得抽它丫的！」「日光毒死了……水……再来点……」

泥土的抱怨、杂草的哀嚎、老树慢半拍的嘟囔，万千细碎混乱的意念无孔不入，搅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几欲呕吐。修为被废，心神本就脆弱，哪经得起这般折腾。他死死捂住耳朵，可那声音是从脑子里直接长出来的，捂不住，挡不掉。

绝望又一次攫住了他。就算能听见这些鬼东西又有什么用？它们除了抱怨还会什么？

「渴……渴啊……」

脚边那株狗尾巴草的意念最是顽强，跟蚊子似的在他灵台里反复哼唧，微弱，却持久，带着一种濒死的执拗。

苏一被吵得几乎崩溃，猛地睁开眼，恶狠狠地瞪着那株蔫了吧唧、叶片都开始发黄的杂草。

“闭嘴！”他低吼，声音沙哑干涩。

狗尾巴草自然不理他，反而因为他的注视，那「渴」的意念传递得更加清晰迫切了。

苏一喘着粗气，与那株草对峙着。几息之后，他败下阵来，认命般地挣扎爬起。视线逡巡，终于在几步外的岩石缝隙里，找到一小片尚未被日光蒸发的积水。

他蹒跚过去，用手小心掬起一捧。水混着泥浆，从他指缝漏掉大半。他顾不得许多，弯着腰，像做贼一样，快速将手里那点泥水淋在狗尾巴草的根部。

滋——

仿佛能听到水分被贪婪吸收的细微声响。

那喋喋不休的「渴」的意念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心满意足的喟叹：「活过来了……」

紧接着，一丝清凉甘冽、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息，从狗尾巴草微微舒展的叶片上逸散出来，顺着苏一还未完全收回的手指，涓涓流入他干涸破损、火烧火燎的经脉。

那一丝气息太弱了，比呼吸重不了多少。

可对于刚刚被玄石符印震散所有真气、经脉如同旱地龟裂的苏一来说，这不啻于久旱逢甘霖！

他浑身猛地一颤，倏地缩回手，眼睛死死盯住自己的指尖，又猛地转向那株看似毫无异常的狗尾巴草。

不是幻觉！

那丝清凉还在经脉里残留，微弱，却真实存在，稍稍缓解了那无处不在的灼痛。

一个疯狂得让他浑身血液都几乎凝固，又瞬间沸腾的念头，如同方才那道劈歪的天雷，再次悍然劈入他的识海！

它们抱怨……他解决……它们反馈？！

这算什么？听劝就有奖？！

当青云门的弟子还在为几块下品灵石、一瓶低阶丹药争破头，苦苦打坐吐纳那稀薄灵气时……他只需要……听听这天地万物的抱怨，然后……帮点小忙？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冲击着他，让他头晕目眩，几乎站不稳。

他猛地扭头，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那棵抱怨“硌着老腰”的老树？苏一几乎是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把靠着树根的那些碎石烂泥扒拉开。

老树慢悠悠的意念传来：「嗯……舒坦点了……」

又一缕气息，比狗尾巴草的粗壮些许，带着沉厚的土行生机，流入他经脉。龟裂的痛楚再次被抚平一丝。

脚下被踩实的泥土抱怨「闷」？苏一立刻用脚，小心翼翼地将那板结的地面刨松几分。

泥土满足地叹息：「透气……」

再一缕微弱气息融入。

苏一像个突然发现了绝世宝藏的乞丐，在这荒山野岭间，跌跌撞撞，近乎癫狂地“听劝”行事。

拔掉抢了别人阳光的霸道灌木、把被风吹歪的小花扶正、甚至小心翼翼地将一条走错路的毛毛虫引回叶片上……

每一次微不足道的“帮助”，都会换来对象一丝微弱的、属性各异的反馈气息。

这些气息太过微弱杂乱，若在平时，他筑基期的修为根本看不上眼。但此刻，他丹田空荡，经脉受损，这些涓涓细流汇入，竟一点点滋养着他破损的根基，带来前所未有的真切慰藉。

更重要的是，随着他不断“倾听”和“反馈”，脑海中那万千嘈杂的抱怨声，似乎也变得……有序起来。

他依然能听见，却不再觉得难以忍受，反而能从中轻易分辨出那些最迫切、最清晰的意念。

他沉浸在这种新奇的“修炼”中，不知时日流逝。

直到——

「……饿……」

一个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锐利金戈之气的意念，断断续续地传入他脑海。

苏一一怔，这意念的感觉，和草木泥土截然不同。他循着那感应摸索过去，在一处背阴的山石下，发现了一小片黯淡的、几乎与岩石融在一起的金属碎屑。

那碎屑不过指甲盖大小，表面锈迹斑斑，却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的锋锐之意。

它的抱怨很简单，也很直接：「饿……吃铁……」

苏一眨眨眼，吃铁？他下意识摸遍全身，除了破烂衣衫，一无所有。他目光扫过周围，最后落在一旁一块半埋土里的生锈铁镐头上，不知是哪个凡人遗落的，锈蚀得厉害。

他费力地将那铁镐头残片掰下一小块，拿到金属碎屑旁边，试探着问：“这个……行吗？”

那金属碎屑的意念瞬间变得急切起来：「快！快！」

苏一将锈铁片放在碎屑旁边。

接下来的一幕，让他瞳孔骤缩。

那黯淡的金属碎屑表面，忽然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幽光，如同呼吸。紧接着，那块锈铁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融化”，化作比尘埃更细的黑色微粒，被金属碎屑吸纳进去！

不过几个呼吸，那小块锈铁片彻底消失不见。

金属碎屑的色泽，肉眼难辨地亮了一丝。它满足地“嗡”鸣一声，一道比草木反馈强劲数倍、带着锐利锋芒的庚金之气，猛地射出，精准地打入苏一体内！

“呃！”

苏一闷哼一声，只觉一道冰冷的锐气刺入经脉，带来些许刺痛，但随即化作一股坚实的力量，迅速沉淀在他的四肢百骸之中，之前因废除修为而带来的那种虚浮无力感，竟被驱散了不少！

这反馈……远比草木慷慨！

苏一心中巨震，看着那金属碎屑，如看瑰宝。他正想再找点铁器来“喂”它，那金属碎屑的意念却变了，带上一丝懒洋洋的满足：「饱了……困……别吵……」

说完，那意念便沉寂下去，任凭苏一如何试探，再无反应。

苏一愕然，随即失笑。

这些天地万物，脾气还挺大。有求时急切，满足了就翻脸不认人。

但他看着那沉寂下去的金属碎屑，感受着体内那缕扎实的庚金之气，一个更加清晰的念头变得无比坚定。

这条路，走得通！

而且，似乎……潜力无穷！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层层枝叶，望向青云山门的方向。那里的灵气，想必依旧“浓郁”吧？那些曾经的同门，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然后转身，步伐虽仍虚浮，却带着一种新生的力量，向着山下，向着那喧嚣凡尘，一步步走去。

背后的山野，万千细微的抱怨声依旧此起彼伏，却不再是噪音。

在他耳中，已谱成一曲无人能闻的……大道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