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权臣竟是我自己?!
慕蟾宫孤身立于尚未散尽血腥的长街,掌心还残留着瓦片的冰冷边缘。
花雨焚那般睥睨众生的目光如同冰锥,看破了也刺穿了他初入帝都的惶惑,也将“站得高了才能不受欺侮”的信念彻底碾成齑粉。
那眼神中的玩味探究,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像是屠夫掂量着一块独特的骨肉。花雨焚车驾碾过血辙的“咯吱”声,成了他心中“蟾宫折桂”四字最后崩碎的悼词。
他没有回头,那条“正道”已在他目睹花雨焚以“清道”之名施雷霆杀伐时轰然断裂。科举?功名?狗屁!他心中只剩下更汹涌的暗潮——
一种混杂着对绝对权势的渴望、对自身力量渺小的狂怒,以及必须踩着什么尸骨才能爬上去的冰冷觉悟。他抬头,望向象征着权力巅峰的宫阙剪影,眸中淬炼的蓝芒炽热如鬼火。就在此时,一个幽灵般的身影挡住了他前方的光明。
那是一名身着玄衣、其中一只手按着刀的侍卫——策轻尘。他脸上无悲无喜,眼神空洞得像深壑,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跟我走。或是……死在这。”
只见策轻尘按在刀柄上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那是无数次警惕着无形危机的后遗症,是那个寒江血夜留给他的、永不愈合的神经烙印。
慕蟾宫心中一凛。他认得这侍卫,正是方才如同鬼魅般瞬间割裂两颗头颅的冷酷无情的刽子手。反抗?他掂量了一下袖中瓦片与眼前这杀神的差距,几乎为零。但花雨焚堂堂当朝权臣为何找他?那玩味的眼神再次浮现脑海……机会?还是陷阱?
“那如果我说我……?”慕蟾宫心里一万个不情愿耽搁了正事,于是只好壮着胆子抖出这么一句。
策轻尘不语,只是默默将腰间悬着的剑从鞘中抽出来一截。
慕蟾宫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几个字:“带路。”
他被引入一处隐秘别院。水榭精雅,焚着价值千金的冷香。花雨焚并未屏退左右,也未高踞主座,而是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指尖把玩着一枚墨玉扳指,神情慵懒,却比剑锋更加凌人。
“……”花雨焚唇角勾起,目光如同鹰隼扫过慕蟾宫脸上凝固的血污和眼底的狠厉,“把瓦片扔了无妨——既脏了手,又脏了本相的眼。”
水榭的光线被窗棂分割,光影在少年倔强的眉骨和挺直的鼻梁上晃动,竟然勾勒出几分花雨焚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一种即使被泥污掩盖却倔强刺出的相似性,在血与尘埃的背景下,显得更加诡异。他不无嘲弄地想:“凑近看更像了……难不成是什么天意?”
慕蟾宫默立不语,浑身肌肉紧绷,如同随时会扑击的幼狼。
“不必紧张。本相从不浪费时间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花雨焚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一件货物,“我查了查你的底细。慕蟾宫……?好名字。身世嘛,啧啧,飘零如萍,无根无源,倒是干净得很。”
“干净”二字被他刻意加重。慕蟾宫攥紧了拳,指甲嵌进肉里——花雨焚这轻描淡写的“干净”二字,碾过的是他从小到大吃过无数遍的“野种”的屈辱。这权臣的手,早已伸进了他以为的过去。
“今天,好像是科考的日子来着?”花雨焚像是忽然想起,语气随意地按下一颗巨石,“日昳便闭门。你因一时冲动,‘狗’性发作,错过了。鱼儿跃不去这龙门咯。”他欣赏着慕蟾宫骤然苍白的脸和眸中喷薄欲出的怒火,悠悠道:“绝望?愤怒?想撕碎什么?”
慕蟾宫喉头血腥翻涌,几乎要冲口怒吼。但花雨焚的下句话,如同冰冷的锁链勒住了他的咽喉:
“可本相这里,偏偏有一条通天梯,比那腐儒科举快得多,也稳得多。”他坐直身体,目光陡然锐利如针,带着生杀予夺的沉压,“做我的狗。做一条识时务、有爪牙,必要时还能撕开金銮殿那把旧椅的好狗。”
颠覆新帝!
幕后的阴谋图穷匕见!慕蟾宫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对方为何看中自己这不名一文的“野种”——无根无源,便于掌控;今日的血性,证明有“咬人”的潜力;更关键的,或许是那张脸……此刻在花雨焚眼中,他看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在镜中审视自己年轻倒影的神色!这微妙的熟悉感,才是花雨焚真正冒险栽培一颗危险棋子的原因!他想培养一个与自己有潜在联系、能力出众且绝对忠诚的“影子”,安插朝堂,成为颠覆这座王朝的核心!
花雨焚指尖轻敲扳指,发出沉闷低响:“本相待自家的狗一向不薄。只需要你一句话,下一科状元,必是你慕蟾宫的名字。位极人臣,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不、不,当本相的狗咬断那‘一人’的喉咙后,便只剩万人之上!那时,曾经瞧不上你的那些人,你想如何碾碎便如何碾碎。”他抛出了一个慕蟾宫无法拒绝的筹码:复仇与力量。
然而,花雨焚低估了这匹“野狗”心中那点比血更固执的东西。
慕蟾宫脑中闪过小师妹捧着血绳系玉时那含着爱怜悲伤的眼,闪过师父泼下热茶时那双所谓“一视同仁”的冷眼,闪过花雨焚随手取命后那轻如捻蚁的眼神……
做狗?去咬翻另一个金殿上的主子?无非是从师父的狗变成了花雨焚的狗!
新帝如何他不知道,但眼前这视人命如草芥、视万物为刍狗的奸相,绝非善类!与其做这样的狗登高位,不如在这泥潭里溅他一脸肮脏的血!
“状元?”慕蟾宫突然低笑起来,笑声嘶哑癫狂,“拿你的赃银、靠你的权柄,换来的荣华富贵,我瞧不上……!”他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狂怒与讥诮,“花雨焚!等我杀了你,有的是手段消受这万人之上!” 话音未落,他那带着血污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爆射而出!袖中那半片瓦片,在孤注一掷的绝望下化作一道灰蒙蒙的闪电,直刺花雨焚心口!他从未学过精妙刺杀,所有动作只源于无数次在泥地里被打翻后,凭本能记住的、最原始最不顾一切的搏命架势! 水榭临窗的逆光异常刺目,将扑向前的慕蟾宫映成一个狂乱的剪影。 花雨焚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错愕,随即是阴沉的暴怒。他完全没有料到这条丧家之犬竟敢在这种局面下扑杀!他反应不可谓不快,身体猛然后撤,同时袍袖一拂,一股阴柔却沛然的巨力涌向慕蟾宫!即使对方手持利刃,凭他的内力修为也足以将其震毙当场! 然而!就在这生死须臾之间! “主公当心!” 那把薄如蝉翼的无鞘短刃,带着十年来死士烙印进骨髓的守护本能,精准地刺向记忆中刺客的背心位置! 此时此刻,策轻尘的神经早已淬炼成条件反射的弓弦——慕蟾宫袖中瓦片寒光微闪的那一刹那,他眼中已无少年形貌,唯剩一道扑向花雨焚的凶戾残影!逆光刺目,两道身影急速交叠,更致命的是—— 慕蟾宫扑杀时本能弓背屈膝的姿态,竟与花雨焚的动作诡异地重合!肌肉记忆早于思考炸开,策轻尘化身为一道撕裂空气的墨色雷霆! 他是花雨焚最锋利的刀,忠诚刻入骨髓。方才花雨焚与慕蟾宫近距离对视,两人相似的轮廓在逆光下本就模糊,慕蟾宫骤起发难,杀意狂飙!策轻尘的眼中只看到一道凶悍至极的身影扑向自己守护的神祇,那道身影的轮廓在极速中……几乎与花雨焚年轻时的影像重叠! 这千分之一秒的视觉错位与身份误判,在策轻尘绝对的忠诚、以保护为第一要务的本能驱动下,酿成了滔天巨祸! 幽影破空,无声无息! 策轻尘的身影比慕蟾宫的瓦片更快!那把薄如蝉翼的无鞘短刃,带着守护主公的决绝与本能的速度,如同刺破一层薄纸,精准无比、狠辣绝伦地从“慕蟾宫”的背心没入! “呃……”花雨焚身体剧震,后心冰凉刺骨,全身气力瞬间消散。他缓缓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一截染血的墨色剑尖从自己胸前透出! 时间仿佛凝固。 慕蟾宫被花雨焚的掌风扫中,狠狠撞在雕花木屏上,口吐鲜血,摔倒在地。他捂着剧痛的胸口,震惊无比地看着眼前一幕:花雨焚僵立原地,嘴角溢出暗红,眼中是极致的惊愕、愤怒、以及一丝……他永远无法理解的荒谬。 而那位宛如鬼神的侍卫策轻尘,仍保持着刺杀后的进击姿态——弓步沉腰,刃尖垂血——此招唯有一击必杀的信念:凡威胁主公者,必须在触及主公衣角前将其格杀! 他的瞳孔因过度专注而生理性失焦,视野中仅存高速移动的致命威胁轮廓。 ——方才的电光石火间,他看见的并非慕蟾宫的脸,而是十年前寒江血夜的重演:当年他的主子还不是花雨焚,只是那时的他,因为半息的迟疑险些酿成大祸!从此他立下血誓,凡寒光乍起处,宁错杀勿放过! 而现在,那位不可一世的策轻尘,正颤抖着手臂,面无血色,眼神空洞得比死人更甚。 “主……?!”喉咙里挤出的破碎气流比刀锋更冷。信仰也在腥热的血雾中片片龟裂。 花雨焚身体晃动,缓缓栽倒。他死死盯住同样因剧变而懵住的慕蟾宫,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极度的、荒诞的宿命感最终凝固在他那逐渐失焦的瞳孔中。 权倾朝野、翻云覆雨的大奸臣花雨焚,竟以如此荒谬的方式,死于他最忠诚的刀下! 死寂。水榭中的冷香仿佛也凝固了。 沉重的喘息声来自于慕蟾宫和陷入崩溃边缘的策轻尘。 策轻尘“噗通”一声跪倒在花雨焚尚有余温的尸体旁,整个人被巨大的负罪感和信仰的崩塌淹没,眼神涣散,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慕蟾宫挣扎着站起,抹去嘴角的血迹,心脏狂跳如擂鼓。这变故太过惊悚,太过意外!但死亡的危机并未解除!策轻尘随时可能清醒过来找他拼命!花雨焚的死讯一旦泄露,整个国家势必天翻地覆,别说他,玉虚道场、小师妹……所有与他相关的人,顷刻间都将被滔天权势碾为齑粉!没有人会相信这荒谬的误杀!他和策轻尘都是必死的灭口对象! 逃?插翅难飞!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慕蟾宫的目光扫过花雨焚那身华贵威严的蟒袍,扫过他那张即使在惊愕中死去也依然带着深刻权柄印记的脸……然后,缓缓移向自己的双手,再看向地上光滑如镜的地砖倒影——那张沾着血污、年轻的面容,与地上的死者的脸,竟有着七八分的相似!尤其是那眉骨,那鼻梁的线条……如同一个年轻版本的花雨焚! 一个冰冷、疯狂、却又可能是唯一生路的念头,破开血污与绝境,如同在黑暗中疯长的毒草般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蓦地看向跪在尸体旁、已近崩溃的策轻尘,声音嘶哑地问道:“是他自己撞上去的,对吧……?” 策轻尘如同提线木偶,空洞的目光茫然地抬起。 慕蟾宫深吸一口气,模仿着花雨焚那睥睨、慵懒又带着一丝空寒的腔调,以从未有过的姿态俯视着曾经的杀神:“你叫策轻尘,是不是?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该怎么办。” 策轻尘浑身剧震!那熟悉的语气,那高高在上的目光…虽然有些许生涩,但那轮廓、那声线的基础…在亲眼目睹主人死去、精神防线彻底瓦解的这一刻,他绝望且混乱的脑海中,荒谬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念头——如果花雨焚的死败露,那么自己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为了活下去,他什么都愿意做。 慕蟾宫死死盯着他,强撑起最后的气势,步步紧逼:“现在,你有两个选择。杀了我,然后让这里的所有人陪葬?或者……”他声音压低,如同恶魔低语,“闭好你的嘴,擦干你刀上的血,替我……清掉所有可能会泄密的隐患,然后……继续做你最忠诚的刀。”他踏前一步,用沾着自己和花雨焚血液的手,按在策轻尘冰冷的肩甲上,感受着对方剧烈的颤抖,“告诉我,‘相爷’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把“相爷”二字咬得极重。 策轻尘喉头滚动,眼中空洞的死气挣扎着翻滚。慕蟾宫逼人的视线,肩上那只手传递来的力度,那极端相似的声音和姿态,以及那唯一能赎罪、能守护这个惊天大秘密的方式……最终,他眼中仅存的一丝光芒汇聚成一个近乎自毁的执念——忠诚! 他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主……相爷……您受惊了!属下……救驾来迟、该罚!” 慕蟾宫的手在策轻尘肩甲上用力一按,随后强忍着内心的滔天骇浪和浑身的剧痛,缓缓走到花雨焚的穿衣铜镜前。 镜中,血污满面的少年眼神狂乱如困兽。他伸出手,粗暴地剥下花雨焚身上的玄色金纹蟒袍,上面还带着亡者的余温和浓重的血腥气。他毫不犹豫地褪下自己那身破破烂烂的粗布短褂,将象征权倾天下、重逾千钧的蟒袍——披在了自己身上! 冰冷的丝绸贴着滚烫的皮肤,那浓烈的权力气息和血腥味几乎让他窒息。 镜中倒影在变化。沾血的面容在蟒袍的映衬下,眉宇间的野性和桀骜未消,却硬生生被这层权力的外衣淬炼出一种……阴鸷而冷酷的、极其陌生的贵气!模糊的五官轮廓在服饰和气场的加持下,与地上的死者达到了惊人的相似度! 慕蟾宫猛地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属于少年的彷徨和怒火被强行压至最深处,如同寒潭下的暗涌。一抹模仿自花雨焚的、冰冷而玩味的弧度缓缓在他唇角勾起,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危险而决绝的邪气。 他转过身,对着仍然跪伏在地、却死死压抑着恐惧与痛苦的策轻尘,用花雨焚那略微带沙哑的慵懒语调命令道: “起来吧,轻尘。”他缓缓走到窗边,望着笼罩在夕阳余晖下、象征着帝都权力漩涡的宫阙,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亦如同对未来的残酷宣告: “本相乏了,该回府了。” 窗外,残阳如血,染红了半个天际。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回响,盖过了巷外京城的喧哗: “明天……朝会是几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