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天,城里来了一条狗
碎玉的寒气还硌在慕蟾宫掌心,铁栅外的月色却已渗出灰白。禁闭室霉腐的窒息感挤压着每一次呼吸,但这一次,他指腹下的青砖缝隙里正渗出黏腻的血——那是他昨夜生生掰裂指甲撬松的第三块砖石。
“咔啦!”
碎石裹着血垢坠入深幽,一道窄缝撕开墙体。慕蟾宫猛吸一口腐浊的空气,塌肩缩骨,胸腔在粗粝的砖棱上碾过,几乎擦出骨响,却硬生生从那狭窄缝隙里挤了出去——
腐墙苔藓刮过他染血的颧骨。月光泼下,他摊开血肉模糊的掌心——数十枚棱角分明的碎玉在微光中刺目,宛如深渊凶兽倏然睁开的寒瞳。
慕蟾宫被血迹浸透的指尖捻起一绺丝绳,他不顾疼痛,仔细将其绞嵌进碎裂的玉隙——丝绳沁着熟悉的桂花香,此刻却与浓重的血腥及铁锈腥气缠绞一处,硬生生将残玉缚成一个裂痕遍布、狰狞却完整的佩形。 菱花窗外,小师妹正对镜拆散发间素绢。慕蟾宫翻窗落地轻悄如猫,却在将血绳缚住的玉佩按上妆台的刹那,呼息微重。 铜镜“哐当”翻落。 少女倏然回头,瞳孔里先炸开错愕,却在触及那枚蛛网般裂痕遍布、却被血绳死死捆缚成型的玉佩时—— 泪珠毫无征兆地砸碎在玉面裂痕上,冲开一道淡红血印。她的指尖抚过绳结勒进玉髓的深痕,突然攥紧佩身,喉间溢出一声淬火的哽咽:“…怎么这个样了!” “实在是对不住,那个……”慕蟾宫搔搔后脑勺,尴尬地说,“我尽力了,但是我从来没拼过这种……” “笨。” 话音未落,那截冰凉的指尖已点上慕蟾宫的唇畔,截过他的话头。小师妹的叹息中爱怜纠缠着悲伤:“你平时不是很机灵么、怎就听不出我问的是它还是你?” 慕蟾宫两颊绯红,呼吸微滞——指尖的温度让他想起从前一同习字的晨光,喉咙间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凝成一句:“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走?你去哪?” 小师妹眸光骤颤,似乎已经窥见冰冷的答案。她将玉死死摁向心口,仿佛想用滚烫体温暖化那些凝固的血迹——那血绳分明已绞紧了未道的离别。“…别走,好不好?” 慕蟾宫后退半步,泥血狼藉的鞋底在门槛上死死碾住:“…等我蟾宫折桂,再回来赔你新的。”他的目光滚烫如火,烙在小师妹眼底——这“蟾宫折桂”,岂止是为了偿玉?分明是用命去挣一场天翻地覆,从此泥淖脱身、乾坤重洗! 天光刺破云层的一刹那,他轻轻捋顺小师妹鬓角一缕散乱的青丝;再抬眼时,眸中已然敛去所有温柔。 少年反手甩出一物插上院墙砖石——竟是半截抄满《三字经》“忠孝仁义”的宣纸,被一枚血玉残角钉死在墙上! “告诉师父,”他纵身翻过院墙,嘶哑的尾音割裂晨雾,“慕蟾宫的‘蟾宫折桂’——从踏碎他的狗屁戒律碑开始!” 风卷纸页狂舞,“孝”字朱砂圈痕下,赫然是他以血抹出的淋漓新批—— 【该杀】! ... 寒光破晓,帝都如渊。 更夫沙哑的梆子声刺破寂静:“卯时三刻——!!” 慕蟾宫指缝间渗出的冷汗混着未干的血污,每一步都踏在科举时限的刀尖上。他裹着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混在贩夫走卒的队伍里,踏进了帝都的巨大阴影之下。眼前的繁华景象,于这“土狗”而言,冲击不啻于一场心劫。 喧嚣鼎沸的鱼市,充斥着刺鼻的咸腥;绸缎庄的华服流光溢彩,足以灼伤他这刚从阴冷禁闭室爬出不超过半月、一身泥血的野狗的眼;朱门高户里飘出酒肉香,更将他一贫如洗的狼狈衬得赤裸裸。 每一个滴漏流逝的声响都像鞭子抽在脊背——日昳科场闭门,他要在血污与喘息中杀出这条绝路。 这就是“蟾宫折桂”之地?师父口中站得高了便不会受欺侮的“高处”?他只觉得胃里翻腾——这座城的每一块石板下,都似渗透着权与势的污浊汁液。 “肚子饿了,整口饭吃。”慕蟾宫心下嘀咕,目光却死死锁在远处日晷渐斜的阴影上。 变故在一处粥棚骤起。 一名锦衣公子(姑且称之为“张衙内”)当街鞭笞失手泼洒了一点米粥的跛脚老乞丐。皮鞭呼啸,老乞丐在地上翻滚哀嚎,粗布褴褛渗出血痕。四周的围观者们噤若寒蝉,无人敢上前半步。衙役模样的随从在一旁谄笑助威:“不长眼的贱骨头!冲撞了张衙内,抽死也是活该!死了正好喂城外的野狗!野狗喂野狗!哈哈!” “野狗”二字如同淬了盐的刀子,狠狠剜在慕蟾宫心尖那从未愈合的伤口上! 禁闭室的阴冷、大师兄唾在脸上的“野种”字眼,以及师父那双冰冷的“一视同仁”的眼眸……破碎的镜影与眼前老者的惨状重重叠叠。他的手指根根收紧,指甲深深嵌入血肉。杀意像熔岩在胸腔奔涌,决堤了他苦苦构筑的心理防线。 杀意在眸底沸腾,那只攥紧的拳,青筋暴跳,骨节咔咔作响——只消一瞬,袖中藏着的半截打磨锐利的瓦片就能化作致命寒光,贯穿那嚣张衙内的咽喉! 就在这时,一声轻描淡写却如兵荒马乱的清冷话语插了进来: “聒噪。” 声音不高,却像无形的寒潮,瞬间冻结了整个场面的喧闹。一股令人窒息的森寒的压力毫无征兆地笼罩四方,空气压抑得如同寸草不生的荒野。 所有人,包括那位挥鞭的衙内,都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惶恐转头。 只见不远处的街心,不知何时停了一乘低调却威严的玄色车驾——车帘被一只戴着金丝盘蟒护甲、莹白如玉的手轻轻挑起一角。露出帘后的一双眼:那并非凶神恶煞,而是沉淀着无边寒潭般的沉静,一丝玩味的薄凉噙在唇角,慵懒地扫视着混乱的现场,像是在观赏蝼蚁争斗。 仅仅是目光扫过,张衙内就已面如死灰,抖如筛糠。他认得那暗徽,他父亲匍匐在那人脚下时,也是这般模样! 花雨焚! 然而,花雨焚甚至没有下车的打算。他指尖微动,对着身边肃立得有如幽灵的黑衣侍卫策轻尘随意一点,声线带着一丝微哑的、近乎欣赏凄惨美景的倦怠:“路脏了,清干净。” “遵命。” 策轻尘的目光瞬间沉凝,仿佛瞬间坠入某个血色的寒夜。十年前那毫厘之差、几乎葬送救命恩人的痛楚,早已将“宁错杀勿放过”的准则熔进了骨髓。 话音未落! 一道幽影,乍若惊雷!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继而便是利刃切入骨肉的沉闷声响—— “噗嗤!” 血光炸开! 策轻尘身影如鬼魅般滑过张衙内身边,手中一柄其薄如纸的短刃瞬间归鞘。张衙内脸上的惊骇甚至来不及转为痛苦,一道细细的红线便出现在他的颈侧;下一瞬,头颅与躯体骤然分离,腔子里的鲜血喷泉般喷涌而出,泼洒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温热腥臭。而那位叫嚣着的衙役,咽喉位置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一个细小的孔洞,嗬嗬作响地瘫软下去,双眼兀自圆瞪,写满难以置信的恐惧。 整条长街,死寂得只剩下鲜血滴落的声音,以及远处车轮碾过石板传来的、单调得令人心悸的“咯吱”声。 花雨焚的目光,越过满地的血腥和死寂的人群,精准地落向那个在血腥气中依然站立着、浑身肌肉紧绷如同野兽、眼中凶光未散、甚至袖口隐隐透出半截尖锐瓦片的少年身影——慕蟾宫。 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 花雨焚的眼底,那份慵懒终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真切的、如同发现稀世璞玉般的玩味与探究。 他能清晰地看到,这个少年在那句“野狗”挑衅时,身体爆发出何种纯粹、凶悍到近乎愚蠢的搏杀本能。那眼神,是真正见过黑暗、被逼至绝境后才会有的狼性。他看到了向更强者也要亮出爪牙的狠厉,以及……在那双湛蓝眼眸深处,与自己有着惊人相似的、模糊不清的影子? 尤其是那在逆光下显得模糊而锐利的五官轮廓,竟有几分……奇特的、令他的心头莫名抽紧的熟悉感?如同在回味一张浸在血泊里、被岁月模糊的旧照。 花雨焚缓缓放下车帘,隔绝了车外的血腥与喧嚣,也隔绝了慕蟾宫那混杂着震惊、怵惕与一丝本能忌惮的眼神。帘幕落下的刹那,他那薄如刀锋的唇,勾起了一抹极其隐晦、难以察觉的弧度。 “倒是有点血性……”他声音极低,近乎自语,“可狗毕竟是狗。只是可惜了这幅……皮囊。” 玄色车驾无声启动,碾压过地上的血泊,留下一道刺目的车辙印,载着那位翻云覆雨的权臣消失在长街尽头。 只留下满街血腥和一片噤若寒蝉的恐惧。以及……那个僵立在原地,眼神却复杂得如同风暴的少年。 慕蟾宫低下头,看着地上那刺目的红。初踏帝都的震撼、目睹欺凌的愤怒、强压杀机的憋屈、权臣现身的压迫、血腥秒杀的惊骇、以及那最后玩味探究的目光……各种情绪在他的胸中剧烈翻腾、冲撞。 “站得高了……才能不受欺侮?”慕蟾宫喃喃地复述着师父当年的“箴言”,唇边扯出一抹比哭还要冷的弧度。他眼中残留着目睹花雨焚轻描淡写间格杀人命的震撼,但更深处的凶光,却在血腥与权势的洗礼下,被彻底点燃。 他抬眼,望向花雨焚消失的方向,眼底燃烧的,不再仅仅是复仇的火,更混入了一种对那至高的权力本身的、冰冷而疯狂的渴望与探究。 这条“蟾宫折桂”之路,前方是荆棘密布,还是……一场注定走向穷途末路的棋局?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回头;可是他的身后只余下马车碾过的尘烟滚滚,至于来时的路,他什么都看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