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北客夜叩门(上)
刑房书办张世安那封被火焰吞噬的密信,如同烙印般刻在陈实心头。寥寥数语,却重逾千斤:白莲余烬未熄,北平风声骤紧,燕藩异动,北来客…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平静表象下的心湖里,激起层层叠叠的、深不见底的涟漪。
他脱下那身象征无上荣宠却也沉重如山的绯红飞鱼服,小心叠好,换上最普通的皂隶便装。腰间的精钢班头腰刀也换成了不起眼的铁尺。夜色深沉,顺天府宵禁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带着一种肃杀的寒意。陈实如同一抹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穿过迷宫般的小巷,避过巡街的兵丁,来到了城南“悦来”老店。
这是一家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客栈,门脸狭小,灯笼昏暗。掌柜是个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干瘦老头,对陈实的到来似乎毫无意外,只朝后院丙字房的方向努了努嘴,便继续打着瞌睡。
丙字房的门虚掩着。陈实没有立刻推门,而是如同最警觉的猎豹,侧耳倾听片刻。屋内一片死寂,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他深吸一口气,右手悄然按在腰后铁尺上,左手轻轻推开了房门。
屋内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椅。桌上,一盏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斗室的黑暗。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似乎正凝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那人身形颀长,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光秃的头顶在灯光下泛着微光,竟是个和尚!
陈实瞳孔微缩,心中警惕更甚。燕王朱棣麾下,确有僧人道衍(姚广孝),以谋略深远、行事诡秘著称,难道是他?
那灰袍僧人缓缓转过身来。面容清癯,颧骨微高,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仿佛能穿透人心。他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洞察世情的笑意,双手合十,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阿弥陀佛。陈班头深夜莅临,贫僧道衍,恭候多时了。”
果然是他!燕王朱棣的首席谋士,黑衣宰相道衍和尚!
陈实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抱拳还礼:“原来是道衍大师。大师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他目光锐利,扫过道衍那看似平和的面容,试图从中捕捉任何一丝异样。
道衍微微一笑,示意陈实落座。他自己也在桌旁那张唯一的椅子上坐下,姿态从容。“陈班头智破奇案,勇挫白莲,名动京畿,连深宫大内的陛下都曾亲口嘉许。贫僧在北平,亦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英气内蕴,胆识过人。”
陈实心中冷笑,这种场面上的恭维,他听得多了。“大师谬赞。陈某不过尽一捕快本分,缉凶安民罢了。倒是大师不在北平清修,夤夜入京,约见陈某这微末小吏,所为何事?”
道衍那双深邃的眸子直视陈实,脸上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陈班头快人快语。贫僧此来,非为私谊,实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所托者,正是北平燕王殿下。”
“燕王殿下?”陈实心中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仍不免心弦一紧。
“不错。”道衍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殿下坐镇北疆,拱卫京畿,夙夜匪懈。然则,树欲静而风不止。近来北平地界,颇不宁静。白莲余孽,似有死灰复燃之兆,活动诡秘,行踪难测。更令人忧心者,这些妖人行事,似与京中某些暗流,有所勾连。”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电,仿佛要看透陈实心中所想:“陈班头连破大案,对白莲手段、其背后暗影,想必比旁人看得更清、更深。那‘焚身案’中的西域寒晶,‘童谣案’中的白莲令牌与秘药残留…桩桩件件,皆非寻常匪类可为。其背后所图,恐怕不仅仅是惑乱人心那么简单。”
陈实心头巨震!道衍竟对顺天府这两桩案子的核心细节如此了如指掌!这绝非一个远在北平的和尚所能轻易探知的!燕王府在应天府的眼线,其深度与广度,恐怕远超朝廷想象!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保持平静:“大师所言,陈某亦有疑虑。然白莲妖人,行事诡秘,其巢穴遍布南北,顺天府所破,不过冰山一角。至于其背后是否另有其人…陈某位卑职小,不敢妄加揣测。”
“位卑职小?”道衍轻笑一声,那笑声中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嘲讽,“陈班头过谦了。能得陛下御赐飞鱼服者,岂是庸碌之辈?位卑者,未必不能见微知著;职小者,亦未必不能担千斤之重。”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敲在陈实心上:“贫僧今日前来,实乃代燕王殿下,向陈班头递上一份邀约。殿下深知陈班头一身本事,埋没于这顺天府衙的案牍琐碎之中,实为可惜。北平之地,直面北元铁骑,情势复杂,妖氛暗涌,正需陈班头这等明察秋毫、不畏强权、敢捅破天的人物!”
他目光灼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与期待:“殿下欲请陈班头北上,暂屈就于王府仪卫司,专司稽查不法、侦缉妖异诡案之责!北平天地广阔,自有陈班头施展拳脚之处!殿下求贤若渴,愿以国士待之!不知陈班头…意下如何?”
北上!燕王府!仪卫司!
道衍这番话,如同在陈实心中投下了一颗巨石!朱棣,这位坐拥强兵、雄才大略又深得北疆军民拥戴的藩王,竟向他这个小小的捕快班头抛出了橄榄枝!而且是如此直白,如此看重!这邀约背后,是纯粹的赏识?还是…对朝廷削藩之策的未雨绸缪,试图招揽可用之才?抑或是…看中了他侦破白莲案的能力,想利用他追查那与“北平”关联的白莲密信?
陈实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铁尺柄。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脸上跳跃,映照出他眼中深沉的思索与挣扎。顺天府衙的班头之位,御赐飞鱼服的荣光,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顶点。可这顶点之下,是李魁的失落、刘三眼的嫉恨、府尹大人日益沉重的期待、以及那无处不在、盘根错节的官场倾轧。更重要的是,那灰袍老道如同毒蛇般潜伏在暗处,白莲教的阴影与那指向北平的密信,如同巨大的谜团,将他紧紧缠绕。留在这里,他或许能安稳度日,但真相,可能永远沉沦。
而北平…那里有北元的威胁,有更复杂的局势,有深不可测的燕王朱棣,但也可能有解开白莲谜团、触及那庞大阴影核心的钥匙!道衍那句“自有施展拳脚之处”,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诱惑力。
“大师,”陈实缓缓抬起头,目光迎向道衍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燕王殿下厚爱,陈某惶恐。北上之事,关乎前程身家,非一时可决。陈某需思量数日,亦需…了结顺天府手头未竟之事。”他刻意强调了“未竟之事”,目光锐利地直视道衍,试探着对方的反应。
道衍脸上那洞察世情的笑意再次浮现,似乎早已料到陈实的反应。“阿弥陀佛。事关重大,陈班头深思熟虑,理所应当。”他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毫不起眼的乌木小盒,轻轻放在桌上,“此乃殿下一点心意,并非金银俗物,仅作防身之用。内有王府信物一枚,他日陈班头若有所决,或遇急难,可凭此物至北平任何一处王府产业,自有人接应。”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入陈实耳中:“顺天府虽好,终是天子脚下,规矩方圆,动辄得咎。北平虽远,却是龙潜之地,风云激荡,自有其法度乾坤。陈班头是聪明人,当知‘顺天’二字,有时未必是坦途。”
说完,道衍的身影便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只留下那个乌木小盒和满室的寂静,以及陈实心中翻腾不休的惊涛骇浪。
陈实走到桌边,拿起那个冰冷的乌木小盒。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枚非金非玉、触手温润的黑色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一个古朴的“燕”字,背面则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令牌下方,压着一枚龙眼大小、通体乌黑、毫无光泽的圆珠,入手沉重异常,不知是何材质,有何用处。
他将令牌和黑珠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仿佛直透心底。道衍最后那句“顺天未必是坦途”,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回响。
龙潜之地…风云激荡…自有其法度乾坤…
朱棣的野心,如同北平冬日阴沉的天空,虽未明言,却已呼之欲出。而自己,这个小小的捕快,竟被卷入了这即将改写帝国命运的巨大漩涡边缘。
是留在顺天府这看似安稳却暗流汹涌的泥潭,还是投向那北方风云激荡、前途未卜的巨龙之渊?
陈实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北方,那巍峨的北平城头,猎猎作响的“燕”字大旗。一股前所未有的、夹杂着巨大风险与机遇的激流,正裹挟着他,奔向那未知的永乐前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