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鬼市童谣索命符(下)
靛蓝色、老羊皮梅花盘扣的男童棉袄!”这道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让整个顺天府快班高速运转起来。李魁亲自带人扑向城南鬼市,如同梳篦般梳理每一个与皮革沾边的摊贩、窝点。刘三眼则领着人,拿着米铺娘子提供的盘扣图样,挨个敲开顺天府城内所有皮匠铺、鞋匠铺、马鞍行甚至棺材铺的门。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恐慌中流逝,距离腊月二十五“城隍座前点天灯”的死亡预言,只剩下不到两日!顺天府衙上下,弥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焦灼。街头巷尾,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孩童的哭闹声都仿佛被这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陈实坐镇快班值房,面前摊着顺天府城厢详图,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蜡像耳后那片老羊皮屑,如同毒刺般扎在他心头。凶手狂妄的炫耀,三个失踪孩童的安危,尤其是那个无人问津的流民孩子“小石头”…冰冷的愤怒在他胸中燃烧。他强迫自己冷静,将已知线索在脑中反复推演:凶手熟悉鬼市,精通粗陋的蜡像制作(尸蜡、牛油混合),懂得利用童谣制造恐慌,手段残忍且带有仪式感(剖腹塞纸),可能从事或接触过皮革鞣制加工…还有那指向城隍庙的死亡预告!
城隍庙!陈实猛地站起身。顺天府城内外,大小城隍庙不下十座!凶手会在哪一座动手?是香火最盛的南城都城隍庙?还是那些地处偏僻、年久失修的荒庙?
“班头!有发现!”值房门被猛地推开,刘三眼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兴奋,“城南‘永记’棺材铺!他家那个老皮匠王瘸子,昨天后晌收摊后,被人看见鬼鬼祟祟抱着个包袱往城西乱葬岗方向去了!包袱里…像是件小孩衣服!”
棺材铺!皮匠!乱葬岗!
陈实眼中精光爆射!“走!去永记棺材铺!带上人,包围城西乱葬岗!”
城南“永记”棺材铺,铺面不大,阴气森森。掌柜是个干瘦的老头,见官差如狼似虎地闯进来,吓得面无人色。面对陈实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锐利目光和快班捕快的威压,掌柜竹筒倒豆子般交代:铺子里确实有个姓王的瘸腿老皮匠,负责给棺材做皮封边和缝制寿衣内衬。此人手艺还行,但性情孤僻古怪,嗜酒如命,经常神神叨叨。昨天下午确实早早就收了工,抱着个包袱走了,说是回城外窝棚,但有人看见他拐向了乱葬岗方向。
“包袱里是什么?”陈实追问。
“这…这小老儿实在不知啊!”掌柜哭丧着脸,“王瘸子这人…平时就爱捡些破烂皮子…谁知道他这次又捡了啥…”
“他平时住哪?”
“就…就在城西破窑口那片流民窝棚最东头,自己搭了个烂窝棚…”
“搜!”陈实一声令下。捕快们如狼似虎地翻查起来。很快,在棺材铺后院王瘸子那间堆满破皮烂革、散发着浓重霉味和鞣料臭气的杂物间角落里,一个捕快有了发现!
一件被揉成一团、塞在破麻袋底下的靛蓝色粗布小棉袄!虽然沾满了污泥和不明污渍,但那独特的、用暗褐色老羊皮剪成的梅花形盘扣,赫然在目!
正是豆官失踪时穿的那件!
“王瘸子!”陈实眼中杀机毕露!这老皮匠,即便不是真凶,也必定是帮凶,或者处理赃物之人!
“李魁!你带一半人,立刻包围王瘸子在破窑口的窝棚!小心埋伏!刘三眼!带上这衣服,跟我去城西乱葬岗!快!”陈实没有丝毫犹豫,兵分两路,直扑目标!
城西乱葬岗,是顺天府最荒凉、最令人避之不及的地方之一。坟茔歪斜,荒草丛生,乌鸦在枯树上聒噪,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腐朽的气息。风雪虽停,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铅块。
陈实带着刘三眼和十几个精干捕快,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包围了乱葬岗边缘一处背风的山坳。远远望去,山坳深处,一片被积雪半掩的荒草丛中,隐约可见一个低矮破败的土地庙残骸。庙墙坍塌大半,仅余半间摇摇欲坠的瓦棚。
就在那破庙残骸的阴影里,一点微弱的火光在跳动!
陈实打了个手势,众人屏息凝神,如同幽灵般分散包抄过去。离得近了,风中传来一阵压抑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呜咽声,还夹杂着浓烈的酒气和…一股刺鼻的油脂燃烧的气味!
陈实伏在冰冷的雪地上,透过坍塌庙墙的缝隙向里望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左腿明显瘸拐的老者,正背对着外面,跪在土地庙残破的神龛前。神龛上,一盏破旧的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老者的面前,赫然摆放着两个小小的、惨白蜡黄的孩童蜡像!蜡像腹部同样被剖开,塞着染血的黄裱纸!蜡像的形态,依稀能看出是失踪的豆官和栓柱!
而在老者身边的地上,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小男孩(正是失踪的“小石头”),被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破布,小脸煞白,布满泪痕和惊恐,正发出绝望的呜咽。
老者(王瘸子)手里抓着一个破酒壶,狠狠地灌了一口劣质的烧刀子,浑浊的老眼里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癫狂的怨毒。他拿起一把锈迹斑斑、沾着暗红血渍的破皮匠刀,对着小石头的蜡像比比划划,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嘶哑如同夜枭:
“…廿五夜半风雪紧…城隍座前点天灯…嘿嘿…快了…快了…你们这些丧良心的…害死我儿…害得我家破人亡…都该死…该死!用你们的童子身…祭我儿的冤魂…烧!烧成灰!点天灯!让城隍老爷看看你们的黑心肝!”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举起皮匠刀,就要朝小石头的蜡像腹部扎去!
“动手!”陈实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
“砰!”刘三眼手中的弩箭率先激发!一支短小的弩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射穿了王瘸子持刀的右手手腕!
“啊——!”王瘸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皮匠刀脱手飞出!与此同时,陈实如同出闸猛虎,第一个撞开残破的庙门,铁尺带着凌厉的风声直扑王瘸子!其他捕快也怒吼着蜂拥而入!
王瘸子虽手腕受伤,但困兽犹斗!他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怪叫一声,竟用左手抓起地上那盏燃烧的油灯,猛地砸向地上被捆着的小石头!同时身体扑向神龛旁一堆散乱的、沾满油脂的破布烂草!
“小心!”陈实瞳孔骤缩!油灯若砸中小石头,或者引燃那堆浸满油脂的易燃物,后果不堪设想!
电光石火间,陈实不顾自身安危,前扑之势硬生生扭转,铁尺脱手而出,如同标枪般掷向那盏飞向小石头的油灯!
“铛!”一声脆响!铁尺精准地撞飞了油灯!灯油泼洒在冰冷的石板上,火焰腾起一小片,但离小石头尚有一段距离!
而陈实自己,却因强行扭转方向,重心不稳,被扑过来的王瘸子一头撞在腰侧!剧痛传来,两人顿时滚作一团!
“烧!烧死你们!给我儿陪葬!”王瘸子状若疯魔,左手死死抱住陈实,张嘴就向陈实的脖子咬去!同时右手不顾剧痛,疯狂地抓挠着地面,试图去够那堆浸油的破布!
“班头!”刘三眼和其他捕快大惊失色,蜂拥而上!几把钢刀同时架在了王瘸子的脖子上!几个捕快奋力将死死缠住陈实的王瘸子拉开,死死按在地上!
陈实捂着被撞得生疼的腰肋,挣扎着站起身,顾不得查看伤势,第一时间扑到小石头身边,迅速解开他身上的绳索,扯掉嘴里的破布。
“呜哇…娘…我要娘…”小石头劫后余生,扑进陈实怀里放声大哭。
陈实轻轻拍着孩子颤抖的背脊,目光却冰冷地投向被死死按在地上、仍在疯狂嘶吼挣扎的王瘸子。神龛上,那两具代表着豆官和栓柱的蜡像,在昏暗的油灯下,无声地诉说着残忍。
“豆官和栓柱呢?”陈实的声音如同寒冰。
“嘿嘿…嘿嘿…”王瘸子脸上带着癫狂的笑容,眼中却流下浑浊的泪水,“…祭了…都祭了…就在这乱葬岗…挖个坑…埋了…喂野狗了…嘿嘿…让你们也尝尝…丧子之痛!尝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残忍的结局,依旧让人心头发冷。
“为什么?”陈实强压着怒火,声音低沉。
“为什么?!”王瘸子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十年前!城东‘永盛’绸缎庄走水!我儿子…我那才七岁的狗儿…就在里面当学徒!活活烧死了!烧成了焦炭啊!”他声音嘶哑,如同泣血,“那火怎么起的?是绸缎庄少东家,为了骗保,自己放的火!可他爹有钱有势!买通了官府!硬说是意外!是雷击!哈哈哈…雷击?腊月天哪来的雷?!我那狗儿…死得冤啊!十年了!这仇…这恨!像毒蛇一样咬我的心!我瘸着这条腿,像狗一样活着,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他疯狂的目光扫过那两具蜡像和瑟瑟发抖的小石头:“…我找不到那少东家了…他跑了…可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那些穿绸缎的孩子…都该死!都该给我儿陪葬!这童谣…这蜡像…这‘点天灯’…就是我的祭文!我要让全城的人…都记住我儿的冤屈!都尝尝这撕心裂肺的痛!”
真相,竟是如此沉重而扭曲的复仇!一个被冤屈和仇恨吞噬了灵魂的父亲,将丧子之痛化作了对无辜孩童的屠戮,用最邪恶的仪式,向这不公的世道发出绝望的控诉!
陈实看着眼前这个癫狂、可怜又可恨的老人,胸中五味杂陈。王瘸子是凶手,但他同时也是那个黑暗世道下,无数无处申冤、被碾作齑粉的蝼蚁中的一个缩影。洪武盛世的光环之下,掩盖着多少这样的血泪和冤屈?
“带走!”陈实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挥了挥手。捕快们将仍在嘶吼咒骂的王瘸子拖了起来。
“城隍庙…腊月二十五…”王瘸子被拖走时,突然发出夜枭般的尖笑,“…嘿嘿…没完…还没完呢…那庙里…有好东西…好东西…等着你们…嘿嘿嘿…”
这没头没尾的话,让陈实心头猛地一沉!城隍庙?还有东西?
他立刻下令:“刘三眼!带几个人,仔细搜查这破庙!一寸地方都不要放过!”
捕快们立刻行动起来。神龛被移开,破砖烂瓦被翻开,地面也被仔细挖掘。很快,在神龛底座下一个极其隐蔽的土坑里,发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木匣!
陈实小心地打开木匣。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东西:一本薄薄的、字迹歪扭的手札,上面详细记录了王瘸子策划复仇的过程、童谣的创作、蜡像的制作方法;几张画着诡异符咒的黄裱纸;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用某种黑色金属打造、造型极其古怪狰狞的兽首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一个燃烧的莲花图案!背面,则是一个模糊的、如同恶鬼般的头像!
白莲教!又是白莲教!
陈实拿起令牌,入手冰凉沉重。那燃烧的莲花标志,与“焚身案”中白莲教如出一辙!王瘸子一个孤僻的皮匠,怎么会拥有白莲教的令牌?他最后的疯言疯语…“好东西”…难道指的就是这个?还是另有所指?
“班头!你看这个!”一个捕快从王瘸子随身携带的破包袱里,翻出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暗绿色的、散发着奇异草药味的膏状物。
陈实凑近一闻,一股极其微弱的、似曾相识的甜腥气钻入鼻腔!这气味…与“尸变案”棺底残留的“牵机引”毒药,竟有几分相似!
“牵机引”源自前元宫廷秘药,白莲教也精通各种诡谲药物!王瘸子与白莲教有关?还是说…白莲教利用了王瘸子的仇恨,暗中提供了毒药和令牌,甚至引导了他的复仇?那灰袍老道的身影,再次如同幽灵般浮现在陈实脑海!
“鬼市童谣案”虽告破,真凶王瘸子伏法,小石头获救。但案中案浮现的白莲令牌和毒药残留,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陈实的心。王瘸子癫狂的复仇背后,是否还隐藏着白莲教那只无形推手?城隍庙…是否真的还有未爆的危机?
当陈实带着一身疲惫、满腹疑云和那枚冰冷的白莲令牌回到顺天府衙时,等待他的,除了府尹大人劫后余生般的嘉奖和同僚们敬畏的目光,还有刑房书办张世安一封密封的、只写着“陈班头亲启”的紧急手书。
陈实屏退左右,在值房内拆开手书。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
“白莲余烬未熄,令牌之事非同小可。密查北平风声骤紧,燕藩异动,恐非吉兆。有北来客,欲见君。今夜子时,城南‘悦来’老店,丙字房。慎之。”
北平!燕王朱棣!白莲教令牌!
张世安这封密信,如同惊雷,炸响在陈实心头!一直萦绕不去的“北平”二字,终于不再是模糊的指向!燕王府的异动,白莲教的阴影,自己这个小小的顺天府捕快…这一切,终于要交汇了吗?
那所谓的“北来客”,是燕王的人?还是…白莲教的陷阱?
陈实将密信凑近油灯,火焰瞬间吞噬了纸片,只留下一缕青烟。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子时的更鼓声仿佛已在耳边敲响。顺天府的寒风,似乎正裹挟着来自北方的肃杀,扑面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