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燕藩气象(下)
王府偏殿的门在身后无声闭合,将凛冽的寒风隔绝在外。殿内灯火通明,却并非金碧辉煌。高大的梁柱裸露着深沉的木色,地面铺着厚重的青砖,墙壁素白,仅悬着几幅笔力遒劲的北地山水与边塞舆图。空气里沉淀着沉水香的清冽、陈年墨锭的微苦,以及一种若有若无、仿佛从兵器库中渗出的淡淡铁锈气息。这肃穆、简朴、近乎刻板的氛围,迥异于陈实想象中的藩王奢华,反而透着一股军营般的务实与克制。
殿宇深处,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端坐一人。
陈实只觉一股无形的、如同实质山岳般的威压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微垂,依着周大勇事先的叮嘱,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草民陈实,参见燕王殿下!”
“抬起头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金铁摩擦,沉稳、冷硬,不容置疑。
陈实缓缓抬头。书案后的身影,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轮廓清晰。
此人约莫四十上下,身形魁伟,肩背异常宽阔厚实,仿佛能担千钧重担。他并未着王服,仅是一身玄色窄袖常服,腰束革带,无多余佩饰。面庞方正,线条如同北地山岩般硬朗,被风霜刻下深深的纹路。肤色是久经沙场的古铜色,下颌蓄着浓密整齐的短髯,更添几分威严。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锐利如鹰隼,开阖之间精光四射,仿佛能洞穿人心肺腑!此刻,这双眼睛正平静地审视着陈实,目光中无喜无怒,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洞察力。
这便是坐镇北疆二十余载,令北元铁骑闻风丧胆,手握大明最精锐边军,名动天下的燕王——朱棣!
在朱棣身侧,侍立着两人。左侧是道衍和尚,灰袍素净,双手合十,眼帘微垂,如同入定。右侧则是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刚毅、身着戎装的中年将领,腰悬佩刀,目不斜视,浑身散发着久经战阵的剽悍之气,正是燕王心腹大将张玉。
“陈实,”朱棣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语速不快,字字清晰,“道衍言你心思缜密,胆识过人,更难得的是,一双眼睛能看透鬼蜮伎俩下的真相。‘尸变’、‘焚身’、‘童谣’,三桩搅动京畱的奇案,皆由你手破之。本王很好奇,顺天府那潭浑水,竟也能养出你这等人物?”
话语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陈实稳住心神,沉声应道:“殿下谬赞。草民只是尽本分,循常理,察微末,不敢或忘《大诰》法度,求一个公道而已。顺天府水深,非草民所能测度,唯知遇事则查,遇凶则缉。”
“遇事则查,遇凶则缉?”朱棣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玩味,“说得好。那本王问你,你辞了御赐飞鱼服的班头之职,甘冒风雪,千里迢迢投奔我这北平苦寒之地,所求为何?难道这北疆,也有你要缉的‘凶’,要查的‘事’?”他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刀,直刺陈实心底。
**考验!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陈实迎着那能洞穿人心的目光,不闪不避,声音清晰而坦诚:“回殿下,草民辞官,一因顺天府衙水深难测,非草民所能容身;二因…草民在破案之中,窥见一丝阴影,其源似不在顺天,而在北疆。至于所求…”他顿了一顿,抬头直视朱棣,“草民所求,非富贵荣华。唯愿凭此身所学,寻一处可尽展所长之地,做可做之事,见欲见之真!北平虽寒,却壁垒分明,法度井然,草民观之,此地方有草民可效之力!”
他没有直接回答“凶”与“事”,而是点出“阴影在北疆”,更直言北平的“壁垒分明”、“法度井然”是他所求的施展之地。既回应了朱棣的问题,又含蓄地表达了对燕王治下秩序的认同。
朱棣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他没有立刻回应,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书案光滑的桌面,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笃笃”声。这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更添几分凝重的压力。
“壁垒分明…法度井然…”朱棣缓缓重复着这八个字,目光转向身侧的道衍,“和尚,你看人,倒是有些眼光。”
道衍微微欠身:“殿下明鉴。陈先生所见,非止于案牍,更在人心世情。”
朱棣微微颔首,目光重新锁定陈实:“好。你既言有‘阴影在北疆’,又有何凭据?道衍言你途中遇险,更有军驿惨案,呈上令牌。”
陈实立刻将涿州驿遇刺未遂、荒野军驿信使遭劫杀、现场寻获白莲令牌之事,条理清晰、细节详实地禀报一遍,并取出那枚粗糙的燃烧莲花铜牌,由侍立的张玉接过,呈于朱棣案前。
朱棣拿起那枚冰冷的铜牌,粗粝的指尖摩挲着上面简陋却透着邪气的莲花刻痕,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冰冷,如同严冬的冻湖!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气瞬间弥漫整个大殿!
“劫杀军驿…夺我北疆军报…”朱棣的声音如同从冰缝中挤出,带着刺骨的寒意,“白莲余孽!好大的狗胆!当真以为本王这北平城,是他们撒野的地方?!”他猛地将铜牌拍在书案上,“啪”的一声脆响,震得烛火摇曳!
“张玉!”朱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势。
“末将在!”张玉躬身抱拳,声如洪钟。
“即刻传令!燕山左、中、右三卫,各抽精锐斥候一队!给本王沿着涿州至北平所有军驿路线,细细地篦!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更要给本王查出,被劫的是何军报!何人所为!与这令牌有何关联!凡有可疑,宁错勿纵!” “末将领命!”张玉领命,转身大步流星而去,甲叶铿锵作响,杀气腾腾。 朱棣的目光重新落回陈实身上,那慑人的杀气稍稍收敛,但威严更甚:“陈实,你提供的线索,至关重要。白莲妖人,祸乱京畱,如今竟将手伸向我北疆军国命脉!其心可诛!其行当灭!”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陈实身上:“你既有洞察幽微之能,更有不惧强权之胆,本王身边,正缺你这样的人!道衍荐你入王府仪卫司,本王准了!暂授仪卫司经历(从七品),专司稽查王府内外不法,你可愿意?” 仪卫司经历!虽是从七品微末之职,却直接隶属王府核心护卫机构,拥有稽查、侦缉之权!这已远超陈实的预期!更重要的是,这代表着朱棣的初步接纳与信任! 陈实心中激荡,面上却保持沉静,单膝跪地,抱拳道:“草民…卑职陈实,谢殿下信任!愿效犬马之劳,竭尽所能,为殿下分忧,为北疆靖安!” “起来吧。”朱棣的声音缓和了些许,“既入王府,便是本王的人。记住,北平有北平的法度,王府有王府的规矩。本王用人,只看本事,不论出身。但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卑职明白!”陈实起身,肃然应道。 “嗯。”朱棣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道衍,“和尚,陈经历初来乍到,北疆情势,白莲根底,你与他细说。王府规矩,仪卫司职司,也需你提点。” “贫僧遵命。”道衍合十应道。 朱棣挥了挥手,示意陈实可以退下。陈实行礼告退,在道衍的引领下,缓缓退出这气氛凝重的偏殿。厚重的殿门再次闭合,将殿内的威压与殿外的寒风隔绝开来。 走出殿宇,凛冽的空气让陈实精神一振。道衍脸上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陈经历,恭喜。殿下金口一开,你便是我燕王府的人了。这北平的风云,算是正式将你裹挟其中了。” 陈实望着王府内重重叠叠、在夜色中更显森严的殿宇楼阁,感受着手中那枚代表新身份的腰牌(由道衍转交)的冰凉触感,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初入核心的激动,有肩负重任的凝重,更有对前路莫测的深深敬畏。 “大师,这仪卫司经历之职,具体职司为何?王府之内,又有何需要特别注意之处?”陈实虚心请教。 道衍引着他走在回廊下,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仪卫司经历,位虽不高,权责却重。对外,你需协助王府护卫,稽查王府产业、相关官署吏员之贪渎不法,更要留心市井之间,白莲邪教、前元余孽、乃至…朝廷眼线的动向。对内,”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实一眼,“王府之内,仆役、侍卫、属官,凡有行迹可疑、举止异常者,亦在稽查之列。殿下治府极严,容不得半点沙子。你那双能看透‘尸变’‘焚身’的眼睛,在王府之内,同样有大用。” 陈实心中一凛。对内稽查!这意味着他将拥有审视燕王府内部的权利!这份信任背后,是巨大的责任,也是无形的风险。 “至于规矩,”道衍继续道,“王府之内,等级森严,令行禁止,尤甚军营。殿下最恶虚言巧饰、推诿塞责。凡事据实以报,有功不矜,有过不诿。见殿下,礼不可废,言必有物。此乃根本。” “卑职谨记。”陈实肃然道。 “至于白莲教,”道衍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凝重,“此教源远流长,根深蒂固。元末红巾,多为其所驱。太祖高皇帝立国后,严令禁绝,然其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转入地下,以邪术惑众,以‘真空家乡、无生老母’之妄言聚敛信众,更常与北元残余、地方豪强、失意官吏勾连,图谋不轨。其组织严密,层级分明,有‘佛母’、‘祖师’、‘护法’、‘香主’等职。核心教众,悍不畏死,行事诡秘阴毒。你破‘焚身’案所得寒晶,劫军驿之令牌,皆其手段。其背后所图,绝非一城一地之骚乱,恐有倾覆社稷之祸心!尤其在北疆,卫所废弛,流民遍地,更易为其所乘。你日后行事,当万分谨慎,此辈妖人,睚眦必报,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道衍的剖析,条理清晰,直指核心,让陈实对白莲教的威胁有了更深刻、更系统的认识。这已不仅仅是一个邪教组织,而是一个拥有严密结构、明确目标、并能利用社会矛盾制造混乱的毒瘤! “多谢大师指点。”陈实由衷道。 “还有一事,”道衍停下脚步,目光望向王府深处,“你可知殿下为何如此震怒于军驿被劫?那被截的军报,恐非寻常卫所塘报。近日北元残部小股骑兵屡犯边墙,虽被击退,然其动向诡秘。更有密报,瓦剌部有异动,似与某些汉人流商往来甚密…殿下正欲调集兵马,加强巡防,并遣精骑深入漠北哨探。此时军报被截,如同剜目!若被敌方得知我军布防、粮道、哨探路线…后果不堪设想!” 陈实倒吸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朱棣震怒的根源!这已不是简单的挑衅,而是直接威胁到了北疆防线的安全,甚至可能引发一场边境大战!白莲教此举,用心何其歹毒! “那…卑职该如何着手?”陈实问道。 “不急。”道衍目光深邃,“张玉将军已去追查。你初来,首要之事,是熟悉王府内外环境,明了职司运作。仪卫司的卷宗,王府内外的舆图、名册,你皆可调阅。王府长史司、典簿所、工正所、乃至负责采买的承奉司,你皆有权稽查。多看,多听,多想。你的长处,在于见微知著,于无声处听惊雷。待时机成熟,自有你用武之地。”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深意:“北平之大,远非顺天府衙可比。这里的水,更深,更浑,却也藏着更大的鱼。陈经历,好生把握。王府的规矩是‘有功必赏’,殿下从不吝啬对真正有才干之人的拔擢。” 陈实深深一揖:“卑职明白。定不负殿下与大师所望!” 夜色深沉,寒风如刀。陈实站在王府幽深的回廊下,望着廊外被高墙分割的、星光稀疏的夜空。手中的仪卫司经历腰牌冰冷沉重,道衍的话语在耳边回响。他知道,自己已正式踏入了一个远比顺天府更为广阔、也更为凶险的舞台。燕王朱棣的野心与魄力,北疆的危机与机遇,白莲教的阴影与诡计,都将在这洪武末年的寒冬里,交织碰撞。而他,这位曾经的顺天捕快,如今的王府经历,将用自己的眼睛、智慧和胆识,在这风云激荡的永乐前夜,书写属于他的血色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