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奇幻玄幻 青萍之末:一名捕快的靖难始局

第六章 风雪涿州驿(下)

  

通铺内的骚动渐渐平息,驿卒骂骂咧咧的脚步声远去,留下满屋惊魂未定的旅客和压抑的沉默。陈实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角落,铁尺横于膝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门外的黑暗,仿佛要将那吞噬了刺客身影的风雪撕开一道口子。指尖摩挲着袖中那颗沉甸甸、毫无温度的乌黑圆珠,道衍那神秘的话语在耳边回响——“防身之用”。此物究竟有何玄机?方才那电光石火的刺杀,若非他警醒过人,此刻已是刀下亡魂。对方的身手、狠辣、以及对时机的精准把握,绝非寻常匪类!

  

驿站,已非久留之地。天光未明,陈实便悄然起身,背上简单的行囊,如同融入晨雾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尚在沉睡中的涿州驿。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刺骨的冷意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他刻意避开官道,沿着一条积满厚雪、人迹罕至的荒废土路向北跋涉。每一步都深陷雪中,耗费着巨大的体力,却能最大限度地避开可能的追踪。

  

日头在铅灰色的云层后艰难地爬升,吝啬地洒下一点惨白的光晕。荒野一片死寂,只有脚下积雪被踩压的“咯吱”声,以及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与这无边无际的严寒和潜在的危险搏斗。胸前的蓝布包袱,装着飞鱼服和“燕”字令牌,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

  

行至晌午,风雪非但未停,反而愈演愈烈。狂风卷起地面积雪,形成一片片迷蒙的雪雾,能见度极低。陈实顶着风,艰难地辨认着方向。就在他准备寻个背风处暂歇时,风中隐隐传来一丝异响!

  

  

不是风声!是…金铁交击的碰撞声!还有…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陈实心中一凛,瞬间伏低身形,如同雪豹般悄无声息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潜行过去。转过一片被积雪覆盖的枯树林,眼前豁然出现一条被风雪半掩的岔道。岔道中央,景象惨烈!

  

一辆驿站的轻便马车倾覆在地,拉车的驿马倒毙一旁,脖颈处一个巨大的血洞,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白雪。马车旁,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看装束,是三名驿卒和一名穿着低级军官服饰的汉子!他们死状极惨,身上布满刀剑创口,鲜血尚未完全凝固,显然刚遭毒手不久!雪地上脚印凌乱,血迹斑斑,显然经过一场激烈的搏杀。

  

更令陈实瞳孔骤缩的是,那名军官打扮的死者,手中还死死攥着一个被鲜血浸透的、用油布包裹的狭长信筒!信筒上的封泥已被破坏!里面空空如也!

  

军驿信使!遭劫杀!紧急军报被夺!

  

一股寒意瞬间从陈实脚底升起,直冲天灵盖!这绝非普通的剪径强人!敢劫杀军驿信使,夺取军报,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对方所求,绝非钱财!联想到昨夜驿站的刺杀和此刻的暴风雪,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截杀!

  

他迅速靠近现场,强忍着浓烈的血腥气,目光如电般扫视。驿卒和军官的伤口大多在正面和侧面,创口深且杂乱,凶器应是刀剑。搏斗痕迹明显,但最终寡不敌众。信筒是被强行夺走的。陈实蹲下身,仔细查看雪地上的脚印。除了驿卒和军官杂乱的足迹,还有几行明显不同的脚印——靴底纹路细密,步幅较大,步伐沉稳有力,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留下的!脚印从官道方向来,得手后又迅速消失在官道另一侧的密林方向。

  

他顺着杀手离开的脚印追踪了一段。风雪太大,脚印很快变得模糊不清。但在一处被枯枝半掩的雪窝里,陈实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一点微弱的反光!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枯枝积雪,一枚铜钱大小、边缘不规则的暗黄色铜牌露了出来!铜牌入手冰凉,正面刻着一个极其简陋、却透着阴森邪气的燃烧莲花图案!背面,则是一个模糊不清、如同鬼画符般的怪异符号!

  

又是白莲教令牌!虽然质地和形制与王瘸子窝棚里发现的那枚金属令牌不同,但那燃烧的莲花标志,如出一辙!

  

  

军驿信使遭劫杀,紧急军报被夺,现场留下白莲教令牌!这绝非巧合!白莲教的手,竟然已经伸向了军国驿传系统!他们想干什么?截获的是什么军报?难道…与北平有关?与燕王有关?还是…与北元的动向有关?

  

陈实的心沉到了谷底。白莲教的势力渗透和所图,远超他的想象!这已不仅仅是惑乱人心,而是直接威胁到了帝国的命脉!他攥紧那枚冰冷的铜牌,望向杀手消失的密林方向。风雪茫茫,追之不及。当务之急,是尽快将此事上报!

  

然而,他只是个辞官北上的“平民”,无权无势,如何上报?向谁上报?顺天府衙?他刚刚逃离那个漩涡!当地官府?涿州知县怕也没这个胆子处理涉及军驿和白莲教的大案!更何况,他身份敏感,贸然现身,恐怕反遭不测!

  

“必须尽快赶到北平!”陈实心中涌起强烈的紧迫感。只有到了北平,见到燕王或道衍,才能将此事和盘托出!燕王坐镇北疆,手握重兵,有能力也有动机追查此事!

  

他不再停留,将铜牌仔细收好,辨认了一下方向,再次顶着风雪,艰难地向北跋涉。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锋之上。

  

风雪肆虐了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二日午后稍稍减弱。陈实疲惫不堪,饥寒交迫,终于看到前方官道旁,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由几间破败土屋组成的流民窝棚点。几缕微弱的炊烟在寒风中飘摇,带来一丝人间的气息。

  

他走近窝棚,立刻感受到无数道麻木、警惕、甚至带着一丝敌意的目光投射过来。窝棚里挤满了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在严寒中瑟瑟发抖。几个蓬头垢面的孩子躲在大人身后,怯生生地看着他。

  

陈实从包袱里掏出仅剩的几个冻得硬邦邦的粗面炊饼,默默分给了离他最近的几个孩子。孩子们怯懦地接过,狼吞虎咽起来。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老流民,拄着木棍,警惕地打量着陈实:“后生…打哪儿来?这兵荒马乱的…”

  

“南边。”陈实声音沙哑,“去北平投亲。”

  

“北平?”老流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叹了口气,“唉…这年月,哪都不安生啊。南边闹白莲,北边…也不太平。俺们就是从北边逃过来的…”

  

  

“北边怎么了?”陈实心中一动,顺势问道。

  

“唉!”老流民重重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你是不知道…北边那些卫所的老爷们…心黑啊!克扣粮饷,侵占屯田,逼得军户活不下去,好多都跑了…剩下的,也是混日子。那些当官的,只顾着往自己兜里搂钱,哪管当兵的死活!前些日子,听说…听说靠近居庸关那边,几个卫所的兵,差点就闹起来了!要不是…要不是燕王殿下的兵及时弹压…唉…”他摇了摇头,脸上满是忧虑。

  

卫所废弛!军户逃亡!军官贪腐!兵变频发!

  

老流民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陈实心上!洪武皇帝苦心经营的卫所军制,这大明的根基之一,在北疆前线,竟已糜烂至此!难怪白莲教如此猖獗,敢劫杀军驿!难怪道衍会说北平“妖氛暗涌”!这哪里是暗涌,分明是即将溃堤的洪流!

  

“燕王…殿下管吗?”陈实试探着问。

  

“管?怎么管?”老流民苦笑,“燕王殿下是厉害,可他管得了一处,管得了处处?那些卫所军官,盘根错节,好些在应天府都有后台…再说了,殿下他…终究只是藩王…”最后一句,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奈。

  

陈实默然。老流民的话,道出了这煌煌大明盛世下最尖锐的矛盾与危机。卫所制度的崩坏,军官阶层的腐化,藩王与朝廷之间那微妙而危险的张力…这一切,都如同堆积的干柴,只需一点火星,便能燃起滔天烈焰!而白莲教,显然正在不遗余力地四处煽风点火!

  

告别了流民,陈实继续踏上北行的路途。老流民的话和军驿血案的景象,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北疆的危机,比预想的更加深重。而他,这个身怀秘密、背负着白莲令牌和燕王信物的前捕快,即将踏入这风暴的中心。

  

又经过数日艰难跋涉,翻过最后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广袤无垠、被冰雪覆盖的平原在脚下延伸。平原的尽头,一座巍峨、雄浑、如同洪荒巨兽般匍匐的城池,赫然出现在风雪弥漫的地平线上!青灰色的城墙高耸入云,巨大的城楼如同山岳,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威严、厚重、肃杀!城头之上,一面面巨大的、在凛冽寒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如同不屈的战魂,迎风招展!旗帜中央,一个硕大、遒劲、充满铁血气息的墨色大字,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依旧清晰可见,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令人心折的雄浑气势——

  

  

燕!

  

北平!燕王朱棣的藩国首府!北疆的雄关重镇!

  

陈实站在山梁上,寒风卷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胸前的蓝布包袱里,飞鱼服的华贵云锦触感犹在,“燕”字令牌却仿佛与那城头的旗帜遥相呼应,散发出灼人的热意。他历经刺杀、风雪、目睹军驿惨案、听闻卫所崩坏,终于抵达了这龙潜之地。

  

道衍的话语再次回响:“北平虽远,却是龙潜之地,风云激荡,自有其法度乾坤。”

  

风云激荡…陈实望着那风雪中巍峨的北平城,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北地特有铁腥味的空气。这空气里,弥漫着肃杀,也弥漫着机遇;弥漫着危机,也弥漫着无限的可能。

  

顺天府的“坦途”已然断绝,而这条通往燕王朱棣的荆棘之路,才刚刚在他脚下展开。他紧了紧肩上的包袱,目光坚定如铁,迈开脚步,向着那座如同洪荒巨兽般的城池,义无反顾地走去。

  

洪武末年的最后一程风雪,似乎都在为这位走向风暴之眼的捕快,奏响一曲苍凉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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