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风雪涿州驿(上)
德胜门高大的门洞在身后缓缓闭合,如同合上了一段过往。凛冽的北风卷着雪沫,毫无遮拦地抽打在陈实脸上,带着燕地特有的粗粝与寒意。他紧了紧身上半旧的棉袍,将装着飞鱼服、令牌和黑珠的蓝布包袱牢牢系在胸前,迈开脚步,踏上了通往北平的漫漫官道。
官道宽阔,却行人寥寥。洪武末年的严冬,加之白莲余波未平,商旅稀疏。积雪覆盖着路面,被车轮和马蹄碾出深深的、泥泞的辙印。沿途所见,是萧瑟的村庄,低矮的土坯房舍在寒风中瑟缩,炊烟稀薄。偶有面黄肌瘦的流民蜷缩在道旁废弃的窝棚里,眼神麻木空洞,如同被这严酷世道榨干了生气的枯草。里长、保甲的吆喝声和兵丁的盘查,如同无形的枷锁,笼罩着这片看似广袤的土地。陈实手持顺天府衙开具的、盖着鲜红大印的普通路引(他已辞官,不再是官身),沉默地接受着一道道关卡的盘问,感受着这《大诰》与里甲制度下,底层百姓沉重如铁的生存现实。
离开顺天府已有三日。白日的跋涉耗尽体力,夜晚则投宿在沿途简陋的驿站或村镇大车店。驿站多是官家所用,盘查森严,陈实身份敏感,尽量避开。大车店则鱼龙混杂,汗臭、脚臭、劣质烟草味混杂,鼾声如雷,梦呓不断。陈实总是选择最角落、靠近门窗的位置,将包袱枕在头下,铁尺藏在手边,时刻保持着警醒。道衍的警告,灰袍老道的威胁,还有那不知隐藏在何处的东厂耳目,都让他如同行走在布满荆棘的钢丝之上,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一日,天光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要倾泻下更大的风雪。陈实行至涿州地界,距离北平尚有三百余里。人困马乏,腹中饥馁。眼见前方官道旁,一座规模颇大的驿站——涿州驿,矗立在风雪中。高大的门楼,青砖灰瓦,门前拴马桩上系着几匹健硕的驿马,门口有挎刀的驿卒值守。驿站内隐隐传来人声马嘶。
陈实犹豫片刻。连日风雪兼程,身体已近极限。涿州驿是北行官道上的重要节点,官军、驿卒众多,相对安全。补充些热食热水,打听下前方路况,也属必要。他紧了紧包袱,走向驿站大门。
“路引!”驿卒声音粗嘎,带着公门中人特有的冷漠,上下打量着陈实这风尘仆仆、衣着普通的行旅。
陈实平静地递上顺天府开具的路引。驿卒仔细查验了印信和内容(注明是前往北平探亲的良民),又打量了陈实几眼,见他身形挺拔,目光沉静,不似寻常流民,这才挥挥手:“进去吧。东厢房大通铺还有位置,马厩在西边,自去寻管事。热水热食在前堂伙房,铜钱自付。”
驿站前堂颇为宽敞,生着几个大火盆,暖意融融。几拨人分散坐着,有押送公文的驿卒,有行商的护卫,也有几个像陈实一样的行旅,正围在火盆旁烤火、吃着简单的饭食。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牲口味、柴烟味和食物混杂的气息。
陈实要了一大碗热腾腾的杂粮面汤,两个粗面炊饼,寻了个靠墙、视野开阔的角落坐下,默默进食。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前堂内所有的声音碎片。
“…听说没?顺天府那个破了‘尸变案’和‘焚身案’的陈班头,前些日子…好像辞官了!”一个穿着驿卒号衣的汉子,压低了声音对同伴说道。
“辞官?不会吧?那可是御赐飞鱼服的主儿!前程似锦啊!”同伴惊讶道。
“嘿!前程?我看是惹了不该惹的祸事!听说…跟皇城外头淹死的那个小太监…有点说不清道不明…”驿卒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秘闻传播者的兴奋,“东厂都插手了!那地方…也是他能沾的?”
“嘶…东厂…”同伴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再多言。
另一桌,几个行商模样的汉子也在低声议论。
“…这年景,生意难做啊!北边更不太平!听说燕王殿下在北平…动作不小,整饬军备,清查田亩,惹了不少人…”
“嘘!慎言!藩王的事也是你能嚼舌根的?小心祸从口出!”
“怕啥?这荒郊野外的…不过说真的,去北平,盘查严了好几倍!路引稍有含糊,就得被扣下!”
陈实不动声色地喝着面汤,心中波澜起伏。自己辞官的消息和皇城浮尸案的流言,竟已传到了这官道驿站!东厂的阴影果然无处不在。而北平的紧张气氛,似乎比他预想的更甚。燕王整饬军备…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做准备吗?
他快速吃完食物,决定不在前堂久留,起身准备去东厢大通铺寻个角落歇息。刚走到通往后院的门口,一个端着热水盆的驿卒低着头匆匆走来,似乎没看路,眼看就要撞上。
陈实脚步微错,灵巧地向旁侧身避让。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那驿卒低垂的眼帘下,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绝非普通驿卒该有的精光!同时,那人端着木盆的手腕异常沉稳,虎口处…似乎有厚茧!
心中一凛!陈实不动声色,仿佛只是寻常避让,继续向通铺走去。但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驿站!果然不是善地!
东厢大通铺是一溜长长的土炕,铺着草席,散发着汗臭和霉味。已经躺了七八个人,鼾声此起彼伏。陈实选了最靠墙、离门最远的一个角落,和衣躺下,将包袱枕在头下,铁尺藏在袖中,闭目假寐。耳朵却如同最警惕的猎犬,捕捉着通铺内外的任何一丝异响。
夜色渐深,驿站内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远处马厩偶尔传来的马匹响鼻。通铺内鼾声如雷。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狸猫踏雪般的脚步声,在通铺外的走廊上响起,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通铺门外!来人似乎极其谨慎,在门外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倾听里面的动静。
陈实的心跳微微加速,呼吸却保持平稳悠长,如同熟睡。袖中的铁尺,已被悄然握紧,冰冷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
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反手轻轻将门掩上。黑影动作轻捷,落地无声,显然身怀武功!他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锐利的目光在通铺内扫视一圈,最终精准地锁定了角落里的陈实!
黑影手中寒光一闪,赫然是一柄尺许长的短匕!他如同捕食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摸向陈实的炕沿!
就在那黑影距离炕沿不足三步,匕首即将递出的刹那!
陈实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暴起!身体贴着炕面一个翻滚,避开匕首可能的刺击范围,同时藏在袖中的铁尺如同毒龙出洞,带着凌厉的破风声,直刺黑影持匕的手腕!这一下变起仓促,又快又狠!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陈实竟如此警醒且身手了得!仓促间手腕一翻,匕首格向铁尺!
“铛!”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在寂静的通铺内炸响!火星四溅!
这声巨响,瞬间惊醒了通铺内几个浅睡的旅客!
“谁?!”
“有贼!” “抄家伙!” 惊呼声、叫骂声顿时响起!黑影见行迹败露,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与狠戾!他不再纠缠,猛地向后一跃,撞开通铺的木门,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站住!”陈实厉喝一声,提尺便追!几个惊醒的汉子也抄起身边的木棍、板凳,咋咋呼呼地跟着追了出去。 门外走廊空无一人。驿站院子里,风雪正紧。陈实目光如电,扫视着黑暗的角落和通往不同方向的通道。那黑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被惊动的驿卒提着灯笼,骂骂咧咧地跑了过来。 “有贼!想摸我的包袱!”陈实指着被撞开的通铺门,沉声道,“身手很好,往那边跑了!”他随意指了个方向。 驿卒们将信将疑,提着灯笼四处搜寻了一番,自然毫无所获。只当是寻常的偷儿,骂了几句,安抚了受惊的旅客,便又回去歇息了。 陈实回到通铺角落,脸色阴沉如水。刚才那短暂的交手,虽未看清对方面容,但那匕首格挡时传来的力道,那诡异迅捷的身法,绝非普通蟊贼!尤其是那虎口处的厚茧,分明是长期握持兵器所致! 驿站驿卒?还是…早已埋伏在此的杀手?东厂?白莲教?还是…那灰袍老道的手笔? 他摸了摸枕下的包袱,飞鱼服和令牌安然无恙。但刚才那惊险的一幕,如同冰冷的警钟,提醒着他前路的凶险。这涿州驿,恐怕是龙潭虎穴! 他再无睡意,盘膝坐在炕上,铁尺横于膝前,目光穿透破窗的缝隙,望向驿站外风雪弥漫的黑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颗道衍所赠的、沉甸甸的乌黑圆珠。这珠子,到底有何用处? 夜,还很长。风雪更急。而潜藏的杀机,如同黑暗中蛰伏的毒蛇,随时可能再次露出致命的獠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