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燕藩气象(上)
洪武三十一年的寒冬,以铁一般的意志统治着北疆。陈实踏过永定河覆雪的冰面,冰层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呻吟。这条维系帝国北线命脉的河流,此刻封冻如铁。河对岸,北平城那青灰色的巨大轮廓,在铅灰色低垂的天穹下拔地而起,其巍峨与肃杀,远非顺天府的繁华可比。城堞如巨兽的獠牙,雉堞间持戈军士的身影凝固如雕像。高耸的箭楼如同蛰伏的兽首,黑洞洞的射孔漠然俯视着荒野。那猎猎作响的“燕”字大旗,并非孤悬于主楼,而是每隔数十丈便有一面,在凛冽的朔风中绷得笔直,发出持续而压抑的“噗噗”声,如同这片土地沉重的心跳,宣告着此处迥异于京畱的权力逻辑——一种更直接、更粗粝、浸透了边关烽烟与实用主义的法则。
城门口的盘查,透露出截然不同的气象。兵丁身着浆洗得发白却齐整的鸳鸯战袄,甲片虽黯淡却擦拭得不见污垢。验看路引的低级军官,面庞被北地风刀刻蚀得沟壑纵横,眼神锐利如鹰隼,审视着每一个入城者的动作干练迅捷,带着职业军人的漠然效率,毫无京畿胥吏身上那种浸透骨髓的油滑与盘剥时的贪婪。陈实递上那张注明“良民探亲”的顺天府路引。军官的目光在他略显单薄的棉袍、风尘仆仆却依旧挺直的脊背上扫过,又落在他腰间那把不起眼的铁尺上(北地行旅携带防身亦属寻常),最终定格在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
“陈实?南边来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北地腔调。
“是。”
“探亲?何亲?”
“远房表叔,在王府仪卫司当差,名唤周大勇。”陈实报出道衍预留的联络名号,语气平稳无波。
军官翻开一本厚重的、封面磨损的簿册,粗粝的手指沾着唾沫快速翻动。陈实瞥见那簿册上密密麻麻的姓名、籍贯、入城事由、担保人,字迹工整,排列有序——**这是比顺天府纸面文章更为严苛的户籍与门禁管理,黄册里甲制度在此地的运转,显然被赋予了更实际的军事管控意义,服务于一个明确而紧迫的目标:掌控人口,维系边防。“周大勇?”军官在某页停下,核对着,“嗯,王府仪卫司,三等校尉。担保人…张玉?”他抬眼,目光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张玉,燕王麾下心腹骁将,其名本身便是一种力量的象征。
“是。”陈实点头。
军官不再多言,提笔在陈实名下工整地勾画一笔,将路引递还,声音依旧冷硬如铁:“进去吧。北平有北平的规矩,安分守己。”
穿过足以容纳战车并行的深邃门洞,一股混合着喧嚣与肃杀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顺天府的繁华是市井的、混杂着脂粉与铜臭的喧腾。而北平的“繁华”,则带着一种被严格规训后的粗粝秩序感。街道宽阔笔直,如同用墨斗精心弹过,积雪被铲至两旁,露出夯筑得坚实如铁的黄土地基。两侧商铺林立,幌子在风中招展,却少见顺天府那种勾栏瓦舍、酒楼画舫的奢靡铺张,更多的是铁匠铺(炉火熊熊,锻打之声铿锵有力,火星四溅)、车马行(辔头铃铛清脆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皮革与牲口的气味)、粮店、布庄以及售卖弓矢、皮货、北地药材的铺面。空气里沉淀着煤烟、牲畜粪便、铁锈、鞣制皮革、草药和一种属于边关重镇特有的、干燥的尘土气息。
行人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京畿百姓少见的警惕与一种被严酷环境磨砺出的坚韧。军士的身影如同这座城市的筋骨,或成队巡逻,甲叶相击发出沉闷的节奏;或三五成群采买物资,沉默寡言,眼神锐利剽悍,行动间自有一股久经沙场的凝练之气,与顺天府那些疏于操练、渐染市井浮华的京营兵判若云泥。陈实锐利的目光捕捉到,街角巷陌,一些看似寻常的货郎、茶摊主,目光却如同无形的蛛网,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过往人群——**这是一个内嵌于市井肌理、服务于单一意志的高效情报网络。燕王治下的北平,其控制力已深入骨髓,远非徒具形式的京畿卫戍所能企及。
他循着道衍所给的地址,穿过数条规整如棋盘般的街巷,来到靠近王府西侧一处相对僻静的街坊。一座不起眼的青砖小院前,悬挂着一块饱经风霜的乌木匾额:“顺安车马行”。院门半掩,院内传来马匹的响鼻、铁器碰撞与车轮滚动的声响。
陈实踏入院中。一个精瘦干练、穿着半旧羊皮坎肩的汉子正俯身检查一辆大车的轮毂,闻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来。此人约莫三十许,太阳穴微鼓,手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显然是常年与兵刃器械打交道的好手。
“找谁?”声音不高,带着审视的意味。
“寻周大勇,周校尉。”陈实抱拳。
汉子眼神微凝,上下打量陈实一番,目光在他沉稳的气度上停留片刻:“我就是。你是…南边来的陈先生?”
“正是陈某。”
周大勇(车马行掌柜身份显然是掩护)脸上露出一丝了然,放下手中工具,拍了拍尘土:“道衍大师早有吩咐。陈先生风雪兼程,一路辛苦。”他引着陈实穿过前院嘈杂的车马场,来到后院一间僻静却暖和的厢房。
房间陈设简单,一盆炭火驱散了北地的酷寒。奉上热茶,关门落座,周大勇脸上的笑容收敛,代之以军人的干练与凝重:“陈先生,大师交代,您抵平后,先在此安顿。此地是王府外围产业,安全无虞。北平不比应天,白莲妖氛未靖,朝廷耳目更如附骨之疽。您身份特殊,在殿下正式召见前,不宜露面。”
陈实点头,从贴身处取出那枚“燕”字令牌和乌黑圆珠:“此乃大师所赠信物。”
周大勇接过令牌,指尖仔细摩挲过温润的质地和背面展翅雄鹰的凌厉纹路,神色愈发郑重:“确是王府秘制‘玄鹰令’,持此令者,皆为殿下股肱信重。”他目光转向那枚黑珠,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此物名‘墨雷’,王府巧匠秘制。内藏机括火药,遇强力撞击或旋开底部机簧,掷地可爆,声若惊雷,烟幕障目,危急时或可阻敌脱身。然威力仅止于惊扰,且仅此一枚,万望慎用。”
陈实心中了然,将墨雷小心收好。这不起眼的黑珠,竟是件精巧的保命机关,足见燕王府在器械格物上的务实投入与未雨绸缪,迥异于京中某些只尚空谈的衙门。
“周校尉,陈某途中,遭遇一事,关乎军国,需即刻禀明。”陈实沉声道,随即将涿州驿刺杀未遂、荒野军驿信使遭劫杀、现场寻获白莲令牌之事,原原本本道出,并取出那枚边缘粗糙、刻着燃烧莲花的铜牌。
周大勇听着,脸色如同窗外的铅云般越来越沉,待看到那白莲令牌,眼中寒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