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莲焚身惊九阙(上)
“棺中尸变”一案,如同投入顺天府这潭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陈实想象。
张书办力排众议的支持,如同撕开阴霾的一道惊雷。府衙派来的老仵作经验丰富,很快在棺底那片蜡质残留物中验出了“牵机引”的成分——这是一种源自前元宫廷、药性猛烈且诡异的剧毒,服下后不会立时毙命,反而会陷入假死般的僵直,数个时辰后药性彻底发作,则脏腑剧痛,七窍流血,死状极惨。而王老栓指甲缝中那抹靛蓝丝线,经织造行老匠辨认,确为上等湖州丝绸无疑,非寻常百姓所能穿着。
顺藤摸瓜,陈实在李魁(此刻已收起所有轻视,唯恐再出差池)和刘三眼(虽不情愿,却也不敢再明着作梗)的协助下,很快锁定了仁济堂那位姓赵的管事。此人被传唤到堂,面对铁证(从其一件深蓝绸袍袖口内衬,找到了勾丝破损处,与陈实手中丝线完全吻合),以及小学徒的指认,心理防线迅速崩溃。
原来,王老栓早年曾为前元一位没落贵族秘密打造过一口内藏夹层、用于转移珍宝的特制棺材。时过境迁,这秘密本已尘封。不料仁济堂背后真正的东家,竟是当朝一位颇有权势的勋贵子弟,其家族在洪武初年抄没前元权贵时,曾得悉此秘闻。这位勋贵子弟近来挥霍无度,亏空甚巨,便动了歪念,想逼迫王老栓交出那口藏宝棺或打造之法。赵管事便是其爪牙,那日以订棺为名,实为威逼利诱。王老栓性情刚烈,严词拒绝,并扬言要去府衙告发。赵管事见事败露,又恐主子责罚,恶向胆边生。他随身携带的“牵机引”本是用来对付商业对手的毒药,此刻便成了杀人灭口的工具。他以重新商议为由接近王老栓,趁其不备,将药粉捂入口鼻,又用浸湿的厚棉布腰带勒其脖颈,制造窒息假象。随后,利用铺内现成的鱼线、细木条和随身携带用于密封药瓶的蜂蜡,布置了那精巧的“密室”机关。他将昏迷(因牵机引药性未全发)的王老栓塞入新棺,自己从容离去。他本意是让王老栓在棺中“自然”毒发,伪装成暴毙或“阴煞冲撞”,却没想到王老栓在药力与窒息的双重痛苦下提前苏醒,在极度的恐惧中疯狂挣扎,指甲抓挠棺盖,留下了那如同地狱绘卷般的骇人痕迹,反而暴露了谋杀的真相。
勋贵子弟闻风丧胆,连夜被府衙锁拿。此案牵扯勋贵、前元秘药、毒杀、伪饰灵异,桩桩件件都触动了朝廷敏感的神经。府尹大人震怒之余,亦深感此案影响之恶劣。为平息民议,彰显朝廷法度森严,此案被迅速审结,勋贵子弟被褫夺爵位,流放三千里;赵管事及一干帮凶被判斩立决,秋后处决。而顺天府衙快班捕快陈实,明察秋毫,不畏强权,破此诡谲奇案,被府尹大人亲自嘉奖,擢升为快班副班头,赏银五十两,并通令嘉奖。
一时间,“陈青天”、“鬼见愁”的名号在顺天府的大街小巷不胫而走。茶楼酒肆的说书人,将“陈捕快智破尸变案”编成了扣人心弦的段子,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陈实从一个人微言轻、险些被埋没的新丁,一跃成为顺天府衙炙手可热的人物。
然而,陈实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名冲昏头脑。他深知,在这煌煌大明的阴影下,魑魅魍魉远未绝迹。他更加谨慎地收敛锋芒,将赏银大部分散给了快班底层的帮闲和受案子牵连的街坊,只留下少许购置了些更趁手的勘验工具和几身像样的衣物。他依旧每日点卯、巡街、处理琐碎的治安案件,只是那柄铁尺握在手中,似乎更沉了些,看人的目光,也更锐利了几分。
就在“尸变案”的风波渐渐平息,人们以为顺天府能消停一阵时,一场更为诡谲、更为轰动、甚至惊动了九重宫阙的惨案,在通惠河畔猝然爆发!
洪武三十一年,腊月十八。岁末的寒意已深入骨髓。通惠河,这条连接京师与漕运的生命线,此刻也因严寒而减了几分喧嚣。然而,停泊在“望月楼”码头的几艘装饰华美的画舫,却依旧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驱散着冬夜的萧瑟。这里是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寻欢作乐之所。
当晚,一艘名为“流芳舫”的画舫上,正举行着一位当红歌姬“赛飞燕”的梳拢之礼(妓女首次接客的仪式)。宾客盈舱,觥筹交错,气氛热烈到了顶点。赛飞燕身着大红销金舞衣,身姿曼妙,歌喉婉转,一曲《霓裳羽衣》引得满堂喝彩。就在她旋舞至画舫中央,接受一位豪客敬酒,众人目光齐聚之时——
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赛飞燕周身猛地腾起一片惨白色的火焰!那火焰并非寻常的赤红金黄,而是如同地狱磷火般惨白、冰冷、无声无息!火焰瞬间包裹了她的全身,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只发出半声短促而凄厉的“啊——”,便化作了一团剧烈燃烧的人形火炬!
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在那惨白火焰腾起的刹那,火光之中,竟隐隐浮现出一朵巨大的、缓缓旋转的白色莲花虚影!莲影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幻觉!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两三息!火焰来得快,去得更快!惨白的光芒骤然熄灭,船舱内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和黑暗,只有刺鼻的焦糊味和一种奇异的、难以形容的异香弥漫开来。
“噗通!”燃烧殆尽的躯体化作一堆灰烬,散落在地板中央。
短暂的死寂后,画舫内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哭喊和混乱的奔逃声!有人吓得当场失禁,有人昏厥过去,更多的人如同没头苍蝇般撞在一起,哭喊着“鬼火”、“妖法”、“白莲降世”、“神罚”!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整个京师。白莲教,这个自元末以来便屡禁不绝、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的“邪教”,其“白莲焚身,净世降临”的恐怖传说,再次如同瘟疫般席卷全城。恐慌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了顺天府的大街小巷。这一次的恐慌,远甚于“尸变案”,因为它发生在天子脚下最繁华的河畔,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如此骇人听闻的方式!
顺天府衙的压力,瞬间达到了顶点。府尹大人惊得打翻了茶盏,严令快班不惜一切代价,限期破案!绝不能让邪教妖言惑乱京师!
这烫手的山芋,毫无悬念地落在了刚刚声名鹊起的副班头陈实肩上。李魁班头拍着陈实的肩膀,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恳求:“陈老弟,这次…全看你的了!这案子要是破不了…别说你我,整个顺天府衙,怕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陈实站在“流芳舫”的甲板上,寒风凛冽。画舫已被府衙兵丁严密控制,舱内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杯盘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酒气、脂粉气和那股奇异的异香。船舱中央,一堆灰白色的、尚有余温的人形灰烬,如同一个巨大的问号,也像一记沉重的耳光,抽在整个顺天府的脸上。
他蹲下身,无视那令人不适的气味和景象,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视着灰烬周围的地板。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助燃物的残留,只有灰烬本身和那股挥之不去的异香。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拨开最表层的灰烬,试图寻找未被完全焚毁的骨骼或首饰残留。
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在灰烬底部,靠近地板的位置,他发现了极少量未能完全燃烧的、呈现焦油状的粘稠黑色物质,散发出更浓郁的异香。同时,在灰烬边缘,他还发现了几点极其微小的、晶莹剔透的、如同碎冰般的无色颗粒!
白莲虚影…惨白火焰…瞬间焚尽…奇异异香…焦油状残留…无色颗粒…
陈实眉头紧锁,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绝非鬼神之力!这又是一场精心策划、利用罕见物质和视觉欺骗制造的“神迹”谋杀!其目的,绝非仅仅杀死一个歌姬那么简单,而是为了制造恐慌,宣扬白莲邪说!
这背后的黑手,其心可诛!其能可怖!
他站起身,望向舱外灯火阑珊、却被恐慌笼罩的顺天府城,眼神凝重如铁。这一次,他面对的,不仅仅是残忍的凶手,更可能是一个组织严密、手段诡异的庞大邪教!
“李班头,”陈实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立刻封锁现场,所有接触过灰烬区域的人,原地待命,不得离开!派人去请药铺大掌柜和精通炼丹之术的道士!还有…查!昨夜所有宾客名单,画舫上所有仆役、乐师、龟公鸨母,一个不漏!尤其是…与白莲教有过任何传闻牵扯之人!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
他知道,一场风暴,已然降临。而他的名字“陈实”,或许已不再是捕快的代称,而成了某些人眼中,必须拔除的钉子。白莲教的阴影,如同通惠河上惨白的火焰,正悄然向他蔓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