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剑祖陈知白一剑斩龙，血锈浸透八荒。三百年后，小镇乞儿陈浊在泥胎神像下拾得一面染血铜镜，从此舌底生锈、脊骨鸣剑。镜中锁链缠身的倒影，街角盐缸里浮出的人眼，货郎临终塞来的腐锈铜钱——所有诡谲都指向地底十万柄悲鸣的残剑。

当青衫客以骨化沙，将镌刻山影的竹简抛入他怀；当账房先生撕开衣襟，露出钉入心脏的七枚儒德剑锷；当卖酱寡妇脖颈爬满青铜纹路，仍将最后一罐醒剑砂藏进他的行囊......陈浊才惊觉，自己这副吞过麦芽糖、挨过税吏鞭的肉身，竟是剑祖剖心铸造的人形剑匣。

十二枚青铜古币，烙着十二时辰的诅咒。八十万剑修亡魂，皆是养蛊的薪柴。天道垂钓者执竿冷笑，钓线上串着苍生命格；烛龙独目倒悬苍穹，眸中映出人如蝼蚁。而陈浊掌心，只剩货郎叔教他刻的“平安”铜钱，阿姊失踪那日求的褪色符纸，还有三更天酱坊里偷藏的半块盐焗鸡。

“市井腌臜物，可比天道干净。”

这是一场以锈为刃的弑局。当青铜古币在人血脉里生根，当规矩锁链将山河勒成囚牢，少年拖着琉璃骸骨踏火而上——他要以酸浆果的涩、算盘珠的脆、麦芽糖的黏，在这锈迹斑斑的世道，斩出一线凡尘的天光。

暮春的雨带着铁锈腥气，檐角坠落的雨珠在青石板上凿出星罗棋布的凹痕。陈浊数到第九百七十一声时，喉间忽然泛起血腥味——这不是他头回尝到这滋味。自从三年前在龙王庙门槛下醒来，每逢阴雨天，舌根便似含着枚生锈的铜钱。

\"叮——\"

一声剑鸣割裂雨幕，惊得槐树上栖着的寒鸦齐齐振翅。陈浊攥住衣襟的手背青筋凸起，补丁里漏出的棉絮沾了水，沉甸甸贴着心口。他认得这种声音，上个月货郎老赵被山匪砍翻在渡口，那柄豁口柴刀划过青石时，也是这般刮骨似的锐响。

青衫客是从镇北官道拐进来的。

残破的下摆扫过青石板，积水便泛起铜绿色涟漪，恍若有人往墨池里撒了把青铜粉。陈浊看着那人腰间晃荡的半截竹简，突然想起前日帮药铺晒陈皮时，瞥见账本上朱笔勾画的\"云笈观贡品单\"，第三条赫然写着：三十年雷击竹一片。

\"小友。\"

沙哑的呼唤惊得陈浊打了个寒颤。青衫客已跌坐在泥胎神像前，脖颈处深可见骨的伤口竟无鲜血涌出，反倒爬满蛛网状的青纹。陈浊注意到他护在胸前的黄铜镜，镜框蟠螭纹的凹陷处卡着半片指甲——是透着玉色的修士甲！

\"此物...咳咳...需送往...\"青衫客突然暴起，布满血痂的左手掐出剑诀。铜镜应声腾空，镜面翻转间，陈浊瞥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外缠绕着无数锁链，最细的一条正勒进他左眼瞳孔。

货郎老赵的醉话在耳畔炸响：\"剑祖斩龙时溅落的不是龙血，是他娘剑刃崩出的锈渣！咱这镇子地底埋着的...\"

陈浊转身欲逃，后颈却撞上神像基座。掌心触及的青苔竟如活物般蠕动，顺着指缝钻进肌肤。剧痛中，三年前那个暴雨夜的记忆翻涌而至——蜷缩在龙王庙门外的自己，分明听见庙中传出锁链崩断的轰鸣，可第二日进去，只见供桌上积着层赤色铁屑。

\"接好！\"青衫客嘶吼如濒死孤狼。铜镜裹挟着风雷之声撞入怀中，陈浊的虎口瞬间崩裂，血珠溅上镜面时，那些纠缠的锁链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规矩锁不住...\"青衫客的喉骨发出枯竹爆裂般的脆响，身躯自下而上化作飞灰。唯有那截竹简愈发青翠欲滴，其上山峦轮廓竟与陈浊梦中反复出现的孤峰重叠——每次从那个坠崖的噩梦里惊醒，他掌心都会多出一道剑痕。

雨幕忽然染上绯色。陈浊抱着铜镜踉跄后退，看见泥胎神像低垂的眼睑缓缓掀起，空洞的眼窝里淌出两道血泪。当第一滴血泪砸碎在铜镜背面时，北方天际传来连绵不绝的剑器相击声。

陈浊终于明白镇民为何总在雷雨天紧闭门窗。那根本不是什么雷鸣，是十万柄锈剑在云层深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