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乱臣就这么看着那红衣小姑娘,那小姑娘也不理睬会自己,只是独自一人,用积雪堆着什么,离得远,又被挡着,看不清。
自己都冻得有些发抖,她看起来却是玩得正开心。
许乱臣实在想不通,这小姑娘怎么和毛栗子一样,一到冬天下雪,就爱把雪堆成各个模样的人儿,且不说那松散的雪都经不起一脚踹,到了来年开春终是还要融化。
就跟人命一样,脆弱且既定。
每次毛栗子拉着自己堆雪人儿的时候,许乱臣总是不耐烦地甩开他,拿着弓箭就上山打猎去了。
他这么操心,不就是为了毛栗子别和自己一样,这辈子都只能当个山间草寇,最后不知道暴死在哪里。
他要让毛栗子当个读书人,他要想办法“挣”钱给毛栗子买笔墨纸砚,让他读圣贤文章。
许乱臣时常觉得自己奇怪,明明都对玄署朝廷恨得彻彻底底,却还要供着毛栗子读书,毛栗子也明明比自己大半岁,自己却和他的长辈一样,事事都替他操心。
也正因此,婶婶和毛栗子也是这群山间草寇里,唯二两人手上没沾染过鲜血的。
正当许乱臣愣神时,那小姑娘却是忽然站了起来,双手伸向远处,满是欢喜。
循着小姑娘的目光看去,那竟是一只雪兔,浑身毛色发白,唯有耳尖一点灰色。
这两年连年遭灾,土地欠收,猎户人数大增,雪兔可是不常见了,也越来越机灵了,有人家居住的地方已经见不到了,常年躲在深山之中。
然而让人惊奇的是,那只雪兔竟然一点也不怕那小姑娘,顺着小姑娘的牵引,晃晃悠悠地向着这边一步一步走来。
毛栗子给自己讲过一句诗“海鸥何事更相疑”,说大意就是一个人的意图会体现在行为中,只有心里没有什么歪心思,才不会让别人怀疑。
许乱臣当即就不信了,人都看不出来别人的包藏祸心,海鸥能看出来个屁!
毛栗子就问到:“你见过海鸥吗?”
“没有。”许乱臣想了想,还真没有。
“那就得了,你都没见过,你怎么知道海鸥不会呢?”毛栗子如是说到。
“你也没……”
“对啊,所以我们都不知道。”
许乱臣便摇摇头,叹口气,心想着毛栗子是强词夺理,但自己又没法反驳。
也许自己现在懂这句诗的意思了吧,自己站在那里,肯定是唤不来那只雪兔的,应该也是这个道理。
只怕光是自己吃过的雪兔,恐怕都得留一身味道,自己面目中的杀意也不是能在雪兔面前掩盖得住的。
许乱臣笑了笑,转身就回到了屋子里,不为别的,昨天晚上到现在,看着天色也不早了,自己又耗尽了体力,饿了。
今朝有肉吃今朝乐,哪管一会儿是死是活。
许乱臣拿起自己的那把长弓,轻轻弹了弹紧绷着的弓弦,声音仍然清脆,搭好一支羽箭,便向着门外走去。
说实话,自己平常打猎,哪里舍得用这五六十文一支的官制箭矢。
那只雪兔一步一踱,仿佛有些犹豫,小姑娘见状,赶紧蹲下,放低身形,那雪兔见状,又往前挪了挪。
就是现在!许乱臣抓住机会,手上弓弦松开,一支羽箭破空而出,擦着小姑娘的发梢,径直将那雪兔钉入了雪地里。
看着那雪兔手脚扑朔了两下,随即一动不动,许乱臣笑了,对着那小姑娘说了句:“谢过!”
许乱臣也不顾那小姑娘的反应,直接走上前去,提着雪兔的耳朵,将那根不便宜的箭矢拔出,血液顿时从伤口处喷薄而出,洁白的雪地上现出几点猩红,怪违和的。
小姑娘呆呆蹲在原地,两手还保持着张开的样子。
过了半晌,也许是感觉到自己脸上沾了些什么,小姑娘伸手一擦,是血,她手掌颤抖着,将血抹在了雪上。
善于观察的许乱臣发现就在这短短的一瞬,小姑娘的神色已经变化了许多次。
先是惊讶,再是惊恐,最后是后悔。
然后小姑娘的眼神循着那只雪兔看向了许乱臣,那神情仿佛在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然而,她的眼神里只有疑惑,却没有怨恨,更没有对自己的厌恶。
而那一份后悔,可能就是觉得倘若没有自己,那么那只雪兔也不会过来得这么近,自己也就不会有机会射杀它。
许乱臣看得一愣,有些疑惑,这小姑娘不是连那姓高的被杀的时候,都在那公子哥旁边看着吗,怎么自己只是杀了只雪兔,她就成了这个样子?
难道那公子哥还会什么障眼法不成?
管他呢,先吃饱再说,许乱臣掂量了一下,这一只雪兔最少有四五斤重,就算去皮去骨,怎么也能留的下两三斤肉,屋子里有炭火,足以让他饱餐一顿了。
正当许乱臣提着兔子耳朵回头时,却听见那小姑娘哭了,低沉的哽咽声给白雪平白添了几分幽怨。
许乱臣回头,却发现那小姑娘正流着眼泪,眼泪滴到了那个刚刚堆好的雪人儿身上,而那个雪人儿,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是自己拿着两把剑和官军对峙的样子。
许乱臣不敢相信,这松松散散的雪,到底是怎么可能被捏成这个样子的,细节之处无比到位,就连他衣服的纹路也清晰可见,两把剑也是直直地立着,指向天空,而整个雪人儿,不过一尺高低。
不过没过多久,许乱臣就释然了,能跟那公子哥呆在一起的,能是个普通小姑娘吗?
小姑娘本就长得水灵可爱,又是一副天真模样,一哭,便更显得整个世界都有错了。 她的样子挺可怜,竟然让许乱臣心里难得有了一点愧疚的感觉,一边哭着一边质问到:“你为什么要杀兔兔,它有什么错……” 听到这句话,许乱臣的那一点点愧疚感一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看向那站立着的小姑娘的眼神也带上了一丝睥睨。 是啊,它有什么错,就该被自己吃掉。 那自己又有什么错,那许家人又有什么错? 就算有错,错的也是他哥哥许世安一个人,国师又何必如此无情无义呢? 他许家无才,无能,没有能出个让朝廷都忌讳的山上修士,所以许家被官军屠戮的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同理,这兔子该被自己吃,不也是天经地义吗? 那小姑娘口中又模模糊糊地嚷着“对不起”几个字,许乱臣便觉得更可笑了,这有什么对不起的,只不过是各自干了各自该干的事情罢了。 不知道为什么,许乱臣越是看见那小姑娘哭,就越有一种病态的兴奋。 于是他索性挑了一处小姑娘看得到的地方,拿着他那把锋利得能入得了玄署名剑榜上前五,也是许家仅存的宝物的断鸿,从兔子的腹部整整齐齐地剖开,将皮去下。 那支箭是从脖子中间穿入,倒也对称,整块兔子皮也完完整整,除了染上了一点红,剩下的部分雪白雪白的。 听着小姑娘不断的抽噎声,许乱臣拿着那块兔子皮,对着小姑娘的脑袋比了比,心想着要是把这块兔子皮做成一顶帽子,这小姑娘戴着应该还挺好看吧。 许乱臣混着雪,将手上的血水洗净,进屋内厨房拿了些演盐巴辣椒调料等物,再将那炉子提到了门口,加满了炭火,将兔子架上去烤。 小姑娘也不哭了,蹲在屋檐的另一边,不时愣神看着那条下山的路,又或者愤懑地看着自己。 除了拉弓射箭和持剑厮杀,做饭好吃可能就是许乱臣为数不多的一个小长处了。 虽然冬天雪兔数量少了,可一个个膘养得都肥,在炭火的炙烤下,流着油,向着寒风中散发香气。 香气穿透了寒风和冬雪,飘散到了小姑娘那里,小姑娘的神情似乎是更加愤恨了。 “嗳,你吃吗?很香的。”许乱臣揪下一块嫩肉,试了试火候。 那小姑娘也不搭话,只是盯着远处飘落的雪,眼里又有几颗泪珠就要奔涌而出,嘴里还喃喃说些什么,只不过自己这里听不太清楚。 许乱臣自知无趣,也不再问那小姑娘,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香,真香,就算这一顿是断头饭,他许乱臣也不会后悔。 一只雪兔被许乱臣吃得干干净净,吃完后,他把骨头一齐随意扔到了一处山沟沟里。 许乱臣趁着炭火的余火,将那块雪兔皮上的血水烤干净,随后挂在了房檐上。 就算这小姑娘不戴,毛栗子戴着不也正好?多好的一块兔子皮啊,可不能就这么糟蹋了。 然后两人就这么坐着,谁也不看谁,谁也不搭理谁,却是共同看向那条上山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那路上终于出现了一个身影,却不是那公子哥的,年纪大些,身形也更佝偻一些。 那小姑娘看见来人,再也憋不住内心的委屈,哭着喊着就向那人奔跑而去。 而许乱臣也是整了整自己别在腰间的两把轻剑,立在房檐底下,等待着。 等待着自己和那雪兔差不了多少的过去与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