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之间。
“变法失败了,为什么那蠢才会相信仙盟说的话,我一个安阳县令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世安会看不出来?”
“还是说他们已经有能力把仙盟也算计在内?不管怎么说,太冒险了!”
“国师为什么就一定觉得这样的君主治世合理呢?以前是国主绝对的实力压制,如今皇室一代不如一代,还留着做甚?晨党所要追求的制度,也未尝不可啊。”
爹唉声叹气,整日茶饭不思,连许凡安的课业都不再管。
一天后,爹正端着茶杯,站在临摹字帖的许凡安身旁,忽然,一个家丁走来,向着爹耳语几句。
那个爹十分珍重的青山瓷杯便掉在了地上,“啪嗒”一声脆响,便碎成了齑粉,颜色浓艳的红茶在地上流得纵横交错。
“世安,世安……”害怕得不敢说话的许凡安看着爹的眼泪从眼角缓缓的,缓缓的流下,滴在了地上纵横的茶水里。
爹的手颤抖着,想要用手擦一擦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碰不到。
“你哥哥,死了。”
许凡安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哭,他朦朦胧胧知道这个所谓的死,是什么意思,但却无法想象一个人永远离自己而去的痛楚。
他只是静静看着爹,用自己的袖口擦拭着瘫坐在自己床上的爹的面庞,那面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哥哥比自己大了近二十岁,少年得志,才刚刚二十五,就坐到了玄署的户部侍郎的位子上,凡朝廷官员,都说这是许家的中兴之势。
然而许世安却是入了晨党,而那时。不知晨党中心几人如何做的决策,竟然想在先皇死后给玄署换个天,一改苍天小,皇天大的局面,联合一直被压制的山上仙家,犯了谋逆的大罪。
已经坐到了户部侍郎的许世安不管怎样,绝对是脱不了干系。
其中详细事由与前因后果,许乱臣也调查过,只是此事早已经被朝廷封禁,任何人禁止谈起。
哀莫大于心死,爹已经心死了。
“晨党知派,尽革职,另凡晨党行派,杀无赦!凡直接参与谋乱者,诛其家!”
一纸黄灿灿的诏书就这么送到了爹的手上。
爹是安阳县令,况且诏书上也没有革职一说,那安阳之内,便没人能对许家动手。
也就是说诏书只是个通知,行刑之人应为州军,甚至是修士,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只是留给他安阳许氏一个死得体面些的机会吧。
逃?许家这么多年,可就只出了一个许世安啊,无依无靠的,逃到哪里?况且玄署新皇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也就不会把这一纸诏书送到他的手上。
爹此时反而无比的冷静,只是他不理解,国师做事一向稳重,完全没必要大行连座之罚,诛其家这样的惩罚,更是没有一点道理。
所有人都感觉得到不对,但是爹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们都还在为许世安暴死不知所措,只有许凡安知道,那个玄署国师,要将安阳许氏之人尽数诛杀。
爹用一把烧红的刀子在许凡安眉心划了两下,又贴上去印了一下,想要将那个印记彻底抹去。
疼,很疼,那股钻心的痛许凡安现在也忘不了。
然后不知道哪一天,在一个个大大的黑白的奠字还写在一个个花圈上时,在许家晚辈还尽是头戴白巾时,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里。
许凡安看着一队官军包围了许家的宅子,持着弓弩,长刀,这些官军他没有见过,他们压根不是安阳县的守军。
许家加上旁族,加上不同的辈分,加上许凡安都不知道怎么称呼的各路亲戚,计七十七人,死了七十六。
唯有一人从血海中逃了出来,就是他许凡安,他也不知道那官军是不是真的没看见那个从墙缝里钻出来的孩子。
刀剑,混着血的雨水,一夜之间已经死尽的许家。
染血的箭矢,一个个面无表情,只管屠戮的官军。
迎着小雨,头也不敢回地跑掉的自己。
他和他哥一个叫许凡安,一个叫许世安,最后却是换来了这番结果。
这已经不是许乱臣第一次做这种梦了,他明知道自己在梦里,却无论如何也醒不来,只能一次次看着惨剧重演,看着自己独自一人逃走。
忽然之间,许乱臣看到一个人,书生模样,却着一身黑袍,手上拿着一把刀,向着自己缓缓走来。
一刀刺入他的胸膛,然后掏出一个册子,在某一页上打了个勾。
那人狰狞地笑着,说了一句:“国师果然算无遗策。”
许乱臣猛地从床上坐起,浑身冷汗。
身上的疼痛还是依旧,让许乱臣确定了一件事情:他还没死。
此处像是还在山上,透过窗纸仍可窗外积雪飘落,地方不大,整整齐齐,自己躺在一架木窗上,盖着件厚实的过冬被子,床头的柜子上放着自己的双剑。
让许乱臣意外的是,自己的那把弓和那些来之不易的军制箭矢也在那柜子上,就连自己的衣衫和那件棉袄,也躺在那里。
许乱臣挣扎着起身,他已经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了,他必须知道这是哪里,也必须知道那公子哥没有杀自己的原因以及他的目的。
许乱臣仍然还是把那两把剑挂在了腰间,虽然他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斗得过那个公子哥模样的人。
火炉中还生着火,旁边有煤炭堆积,看来是个常有人住的地方。
这是间最常见的农家屋舍,中间是堂屋,左右分两边,一边有个大主屋,另一边是一个客房和一个厨房,许乱臣推开门,径直向屋外走去,但却是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推开大门,风雪确实还不小,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红衣的小姑娘正蹲坐在一棵只剩下树干的梨树旁边,玩着雪,居然一点也不嫌冷。
许乱臣的第一反应就是,他怎么敢把一个小姑娘独自留在这里,难道就不怕自己一时杀意暴起吗?
正当许乱臣愣神的时候,却是听见那小姑娘大大方方说了句:“哥哥,师傅还要两个多时辰才能回来。”
哥哥?这称呼自己已经十多年没听到过了,上次听见这么叫自己的还是旁族咿呀学语的小妹,现在听见,许乱臣只觉得心头难受。
爹是有私心的,他用全族人逃跑的机会,换来自己能活下来的可能。
还有一个人,自己本来可以叫哥哥,却是被自己喊了八年的毛栗子,想到这里,他又害怕了,那群官兵,该不会还要上山清剿自己这帮草寇吧?如果这样的话,毛栗子和婶婶不就危险了吗?
许乱臣看了眼正玩得开心的小姑娘,只是木然地想到,不用时时刻刻都想着怎么活下来的问题,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