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寂然,只这一个字,便仿佛天地雪止。
少年在杀字的尾音刚落下时,虚搭着的弓弦便立刻绷直。
现在他才明白,真正最棘手的就是那坐在马车里一直优哉游哉的公子哥,能杀掉他。今日就能活! 这边第一根箭矢射出,那边的弓弩也扣下了悬刀。 这短短的一瞬之间,少年的箭矢已经公子哥和红衣小姑娘之前,但却突然像是触到了铜墙铁壁一样,蓦然坠落在雪地里,而官军的弩箭已经没入了一众山贼的胸膛,鲜血四溅。 凶多吉少啊。 不过他许凡安八年前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如今的许乱臣也不在乎多活那一会儿! 名字可以改,可以换,人命也差不了不多,随意抛弃了又能如何? 又是一阵尖锐的口哨声响起,是二叔吹的,那个其貌不扬的马车夫也已经跳下马车,手中倒持着一节马鞭,向着二叔奔来,二叔也不迎战,回头就是跑。 那阵口哨的含义是:“各自跑路,回山汇合。” 他们这样的山贼,碰上稍强一些的官军,就只剩下死路一条,没法子,不论是人员还是兵甲,差得都太多了。 虽然好刀好弓不难买到,可是甲胄这类装备,可就只有官军有了,私自贩制甲胄可是杀头的大罪。 如此境况的处置方法,也只剩下了能跑几个是几个,谁让他们拦错人了,然而虽官军决意要杀,今日却风急雪重,这一伙草寇,斗不过总也逃得了。 二叔这边应该没什么问题,至少能多撑一会,自己只需要在树上放冷箭就可以了。 可这群官兵不仅弩法精湛,刀法也不差,虽一共只有三十来人,却也不是这群草寇可以较量的,待许乱臣将注意力放在车马后方的时候,粗略一看,第一波弩箭之下,已经有二十余人倒地。 剩下的人也已经开始四散而逃,偶有两三草寇趁着官军还未抽刀,横刀便要斩杀官军,却被官军臂甲一挡,侧身夺刀擒拿,再被旁边已经抽出刀的官军一刀斩去头颅。 死了,就这么死了。 炽热的血融化了雪。 而官军已经开始追击,一半持刀,一半边行进边重新给轻弩上弦,看这架势,是准备一个后患都不留。 许乱臣瞅准一个已经上好了弦,低头放好了箭矢,正准备抬头的官军,一箭射出。 箭矢正从头盔和胸甲中的一片缝隙射入,从脖子另一端射出,倒地立死。 一人惊觉,蹲下看了看倒地的方向,又看了看箭矢射入的角度,向着许乱臣所在的方位看来。 破绽!脖颈就暴露在正面,许乱臣抓住时机,又是一箭破空而出,直入军卒喉咙,那军卒捂着喉咙,倒地挣扎。 那个威胁最大的公子哥不知为何,仍然没有动手。 附近剩下的两个军卒已经察觉了箭矢射来的方向,端着手上的轻弩向着许乱臣的方向蛇形快步疾走。 而其他人仍是各自追击,丝毫未被拖慢一点脚步。 许乱臣两箭得手,迅速在树影间跳跃换了个位置,借着这一片松树的掩护,自己想跑不是什么难事。 而就在这短短的几十秒内,官军已经开始呈着包围的态势,追击剩下的一众草寇。 这两箭目的就在于震慑,不求能杀掉官军,但却一点作用都没有,经验老道,杀敌毫不留情,这一队官军恐怕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卒! 许乱臣又转向二叔那边,却不想到二叔居然没有直接跑掉,而是和那马车夫颤抖在一起,而且还落了下风。 观其形势,并非是不想直接跑掉,而是跑不掉! 那马车夫仅持一截马鞭,却是屡屡将二叔的长刀震开,还打得二叔节节后退,但却始终无法脱身,只要稍有转身,便会被对方抓住破绽。 自己只剩下最后一箭的机会了,这一箭射完还不跑的话,自己就会暴露在两个持弩悍卒的视野之内。 凭着直觉,许乱臣压根没有打算一箭能射杀那马车夫,只要能拖住时间,让二叔跑掉就行,一箭瞄准马车夫手臂,从黑暗的树影中射出。 二叔听到箭矢声音,也是一刀劈出,避免车夫直接躲掉箭矢,同时借力扭身,准备逃跑。 箭矢到了马车夫身前,却是朝着二叔的脖颈射去,许乱臣甚至没有看清,那根箭矢是如何调转的方向。 只在一瞬间,马车夫胳膊一抡,铁制的马鞭杆径直朝着箭尖侧劈而去,箭头和马鞭杆已经碰撞出了火花。 然后,下一瞬箭矢便径直没入了二叔的后颈,血液喷溅。 死了,又死一个自己不那么愿意让他死的人。 回头看去,那五十多与自己关系算不上亲密,却也能称一声叔叔的人,死的也剩不下几个了,只有几个身轻又幸运的,才勉强逃出了包围圈。 忽然,少年便觉得自己仿佛不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八年前也是如此,那时他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学童,要杀他们的,是官军。 八年后,他的箭法在山上无人能出其右,他的两把轻剑更是连大叔都不一定敢说斗得过。 “画圈死斗,我赢,不限定范围,不限制武器,我死,三五年后,等他长得再高些,壮些,我怎么都赢不了,我要是哪天死了,你们这些平时都被叫叔的人还是得乖乖叫大哥。”大叔说过。 剩下的人总是会拍拍他的肩膀,比划着自己的身高,然后笑一笑,这不还是没自己高嘛! 可能在他们眼里,除了大哥,最信任的就是自己了吧。 每到这时,少年总是对着自己的婶婶和“毛栗子”憨憨一笑,他们两个人,差不多就是他的世界的全部了。 他已经把名字从许凡安,改成了许乱臣,他已经杀过人了,那些人,和当年的自己一样无辜,他觉得自己该死。 可少年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他不怕死,可是他也不想死,他不愿意辜负那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姓命。 说到死,要杀他们的,还是官军。 可他还是像五岁的时候一样,什么也改变不了,当年他看着一个个亲人就那么死去,停止呼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然后一个人跑掉,跑到不知道哪里。 难道今日,自己又要一个人跑掉吗? 要回去告诉大叔“叔叔们我没能救下来,就连二叔也没能救下来”吗? 他好孤单,孤单得只能一个人苟活,孤单得天地都听不见他哭泣的声音。 算了吧,自己还有什么可活的呢? 许凡安翻身下树,在厚实的白雪上悄然落地,风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两把轻剑轻轻擦过细雪,他就在那片苍松的某棵树下。 像是一只发了疯的困兽。 虽然疯狂,思绪却是无比的清晰,清晰到他都看得见这两个军卒是被自己斩杀后会倒在哪里,鲜血又会染红多少方寸的土地! 两个军卒的踏雪声越来越近,等到了三步之内,许乱臣猛然一将自己身上的那件有些厚重的棉袄扔出,只剩下一件单薄的衣衫。 果不其然,悬刀扣下,随着弩弦震颤的声音,两根弩箭将那件棉袄扎了个透。 趁着两个官军还没有回过神来,许乱臣已经从树影后冲出,持着八年前便已经消失了的安阳许家仅存遗物——两把轻剑,一剑名断鸿,剑轻而快,一剑名离愁,剑沉而坚,一剑主攻,一剑主守。 而两个官军意识到不对,也欲要拔刀出鞘,只可惜为时已晚,走在前面的官军被许乱臣离愁抵住持着手臂,断鸿从腹部甲胄连接处一进,一划,一出,便倒在了地上。 另一名官军已经抽出了刀,只是眼前这个看着只有十来岁的少年,为何如此恐怖? 就像一头轻捷的恶狼,顶着幽绿色的眼睛,露出獠牙。 那恶狼踏着雪前冲,血液正从剑刃上流下,官军瞅着着许乱臣的前冲之势,抽刀横斩,同时身形侧闪,要躲开另一把剑。 离愁与官军的刀骤然碰撞,凭借着速度的优势,这一次兵刃对撞,许乱臣并未落得下风,反而是凭着轻盈的身形,在空中诡异一转,断鸿就要向着那官军喉咙刺去。 官军躲无可躲,只得用手臂上的臂甲格挡,同时抽身后退。 但那把断鸿却是直接将臂甲破开,刺入的官军的小臂,许乱臣剑刃在肌肉中先一扭,那官军吃不住痛,只想着迅速后退,剑刃又实在锋利,竖着刺入,却是横着出来的。 官军本来就吃了许乱臣正面一记重击,重心不稳,又受了如此重伤,惨叫一声,应声倒地。 那持马鞭老者刚刚赶到,欲要救下这个还未死的军卒,许乱臣可不答应,一剑投掷而出,直接将那军卒头颅钉在了地上。 “找死!”马车夫大喝一声,向着许乱臣所在之处本来,许乱臣在地上一滚,先将投掷而出的断鸿拔出,刚持好剑,车夫的鞭杆却已经到了近前。 许乱臣匆忙应对,本以为对方用一截马鞭杆子,绝没有多大能耐,却一下子虎口被震得生疼,剑都差点掉到了地上。 他现在才知道这马车夫有多难缠,一招接一式,行云流水,自己只有招架的份,还必须是两把剑并用。 而且他压根无法脱身,只要稍不注意,一鞭杆下去,自己就算不死,也没办法再动弹。 许乱臣心弦紧绷,全力应对着车夫的进攻,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不知过了多久,车夫的攻势终于停了下来,少年喘着粗气,流着的汗已经结成了冰。 站定之后,他抬头,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周围几十支弓弩环形绕着,正对着自己。 那群甲士眼里充满了愤怒,杀草寇四十余人,未曾折损,却被这一个少年,便杀死了四个他们的兄弟。 许乱臣嗤笑一声,环视一周,单打独斗,都是自己箭下或是剑下的亡魂罢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此刻闭上了眼睛,张开了双臂,迎着寒风,笑了。 也许只有自己死了,死到了天地的怀抱中,才会觉得不那么孤独吧。 来吧,来吧,来吧! “虚解,推演无果,有趣有趣,先别杀。” 许乱臣猛然睁开眼睛,却看到那公子哥正牵着小姑娘的手,披着一身锦衣貂裘,笑呵呵地说完了上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