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问心乡》
天庆十七年元月八日夜,三九时节。
风急雪骤,不见星,不见月,唯有苍茫长夜与鹅毛大雪,把整个天地下得就像一块黑布下盖着一个面色苍白的死人。
大雪之下,一少年蹲坐在一棵被雪压低了枝条的老松上,眼睛像夜里的豺狼一样,若有若无闪着一缕幽暗的绿光,盯着远方的道路。
少年怎么看都俊俏,除了额头上一块格格不入的伤疤。
风声稀碎,雪声嘈杂,等候已久,却仍不见动静,少年索性闭上眼睛,将耳朵紧紧贴在老松之上。
“嘿,可别睡着了,这一大伙人可都等着这回成了过年呢。”一个身影伏在路旁一堆被雪掩住的荒木旁,说到。
少年没有理会,仍是将头贴在树干上,仿佛已经入梦许久。
“都在这里埋伏了几个晚上了,这么大的雪,哪个商队敢走?”声音不远,却是看不见人,只听得见那人语气之中有颇多的不耐烦。
“嘘——”少年也没什么废话。
过了片刻,远方似乎有阵阵凌乱的马蹄声传来,和风声混在一起,少年将头贴得更紧了,透过这棵老松与地面传来的震颤,他很确定,今天没白来。
抬头,底下的大汉也跟着警觉了起来。
只见少年伸出一只手,呈握拳状,拇指翘起,眯起了眼睛,顺着拇指的方向,透过层层飘飞的大雪,向着远方长路消失的方向看去,随后报出了几个数字:“北来,一千二百步。”
“好嘞!兄弟们灵醒起来,这票干完了,回去有酒有肉,从年关到十五,都能安安心心躺炕上!”
“二哥放心!”一个成熟沉稳的声音喊到。
“奶奶的,老子在风雪里等了几个时辰,就等的是现在。”一个痞里痞气的声音骂到。
“可是又到一年年关喽!”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长声说到。
……
那个大汉在腰间一摸,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出来,只听见咔擦一声,便有一点寒芒在雪中一闪而过,如流星破空而去。
雪,可映穷苦读书人冬日的书本,也可映山间草寇的杀人之刃。
一时间天地居然静谧得只剩下漫天大雪与寂寂长夜,就连即将踏入埋伏的商旅马队的马蹄声,似乎也消失不见了。
更大的天地中,这雪,下给穷人,下给富人,下给贩夫走卒,下给帝王将相,下给露宿街头的乞儿,下给宫室馆阁中的贵胄……
下给手把绿蚁新醅酒,身靠红泥小火炉,无事再发一发牢骚的寂寞文人。
下给湖中赏雪,驾一叶扁舟的闲雅游客。
也下给衣裳单薄,却仍心忧碳贱,惟愿天再寒冷几分的卖炭老翁和屋舍破漏,几近冻死的孤单旅人。
雪本是公平的,它只是按着自己的本分,从这一群草寇和那一队商旅的头顶落下,降临在这个并不公平的人间。
雪无言地看着一切,随时准备掩盖欢笑,亦或是血迹。
在一阵长久的静谧之后,马蹄声终于是越响越猎,少年拎起了那把与他的身形并不怎么匹配的长弓,搭上箭矢,虚拉着。
随时便可有利矢破空而去,直刺破喉咙,迸射出淋漓的鲜血。
听这阵仗,这个商队规模可是不小,但却又是挑着雪夜里悄悄走的小道,以此来避过路上的强盗山贼,那么防卫一定不怎么周密。
这种一身膘,还没有獠牙的“家猪”,最受山上毛贼们喜欢。
相反那种没拉多少值钱货物,还雇佣了数队镖师的“野猪”,都没人乐得拦,挣不了多少钱不说,命还有可能搭进去。
奔马的声音已经近在耳旁,一盏暗黄色的马灯首先在路的拐角突兀出现,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车夫蹲坐在车前,手上把着缰绳,两马并列,拉着个装饰还算得上华美的轿子。
随后是浩浩荡荡的五六辆车,四马共拉,马蹄在吃力地踏在因为长久的雪而变得泥泞的土地上,灯光之下,都看得见劳累的马匹呼出气息凝成的白雾。
如果没猜错的话,前面这一辆是商队的主人家,后面的几辆车中,有一辆上应该是侍卫或者雇佣来的镖师,剩下的就是货物了。
终于,在一声打头马车夫的叫骂中,缰绳紧绷,随着数十声嘶鸣,一列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不过奇怪的是,那马车夫却仍然是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车上,只是朝着身后的那辆轿子喊了一声:“又遇见了,坪州的治安还真是差!”
其他人都贴着道路两旁的低洼处,缓缓移动着,围住了车队,随时准备动手。
夜黑,也看不见有多少人,只听得悉悉索索声一片。
那个被唤作二哥的人走到路中央,指了指道路上堆积着的石块,清了清嗓子,说到:“你也看见了,路都被石头堵住了,给弟兄们打发些钱财,就帮你们搬走。
“都是干脏活儿的,挣钱可不容易!”二哥又补了一句。
石头是才垒上去的,马过得了,马车可过不了。
拦路分两种拦法,像是这种,就是为了要买路钱的,对方不想给,或者觉得自己这方的守卫已经足以应对这群山间草寇,才会转变为另一种:杀人越货。
脏活二字,便已经惊醒了对方,不给钱,那就留下命!
而此时的少年已经拉弓瞄准着前方驾车的车夫了,明知是山贼劫路,他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害怕,可疑!
一般来说,整个车队的高手,不是在坐人的轿子里陪着护着主人家,就是在最前面架着车,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只见这时,前面的轿子帘子却是突然被掀开,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多少钱啊?”
少年迅速转移目标,将箭矢移向那半掀开的帘子。
轿子之内,坐着个公子哥,衣貂裘,佩长剑,未曾窥见其貌,身形上却已显出三分俊俏。
身旁火炉正暖,光芒炽热,炉子旁还晾着一个刚烤好的地瓜,瓜皮上溢着青红的糖色。
旁边还有一个年龄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俯下身子盯着那只烤地瓜,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突然掀开的帘子和灌入的冷风。
女孩和这个公子哥并排坐着,对面是个壮实的大汉,微微起身。
少年知道这时候可马虎不得,将长弓拉满,那个佩长剑的公子哥,多半是个花架子,便将箭矢对准了壮实的大汉。
“兄弟总共五十来人,一个人怎么也得十两,就五百两吧。”二哥也察觉到了端倪,先报出己方人数,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帘子合上,那公子哥声音又响了起来:“老高,你觉得呢,这五百两里边,有多少能进你口袋?”
虽帘子合上,但少年早已经记住了轿子内几人的站位,只要有需要,他绝对能在第一时间将这根箭送入那大汉的喉咙里。
“不敢,万万不敢。”那壮汉声音似乎是有些惶恐,甚至是害怕。
公子哥的声音再度响起:“给你三个月,你知道该怎么办。”
声音没有丝毫的刻意压制,就连树上的少年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行啊,这两年坪州财政紧张,我们这普通百姓手里可掏不出这五百两,搬石头的事情就不劳烦各位了。”公子哥声音仍是带着几分慵懒,说到。
也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假没听懂,二哥没有深究背后含义,他平生最看不起这些富家公子哥,明里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背地里却是为满私欲不择手段。
干的勾当明明跟他这个山贼差不了多少,却还要作出一副饱读诗书,满腹都是仁义道德的样子。
又不是没杀过,这些人是个什么样子他还能不清楚?
“还劝你再考虑下,这些石头可不轻。”
“人手够,搬得动。”这次是车前的车夫回话。
搬得动?那便试试!
既然不愿意给买路钱,那我便自己来找,只是到时,可小心小命不保!
二哥一只手抽刀出鞘,将另一只手放在嘴唇边,用力一吹,便有尖锐的哨声划破了长夜,哨声急促尖锐,仿佛催魂之音。
一瞬之间,路旁埋伏的一众山贼便从道路两旁跃起,抽刀直奔向后面的几辆马车。
而少年的任务,则是配合武艺高强的“二哥”,当然于他自己就是“二叔”了,来做掉打头马车里的所有人。
少年紧绷了许久的弓弦松开,利矢破空而去,在飞雪中划出了一声尖利的长啸。
箭从窗户处没入马车,却不见什么动静,正当少年重新拉弦,引弓待发时,却听到后面几辆马车处传来一个声响。
“咔哒”
声音清脆悦耳,整齐划一。
凭着直觉,少年心生不妙,这是弩弦勾住牙的声音,只等扣下悬刀,便可发射!
弓兵三年难成,弩手七日可战,当朝禁甲胄而不禁兵刃,禁弩而不禁弓。
此时已经冲到第一辆马车附近,准备先斩了车夫的二叔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在离马车五步处停住了,而那车夫仍然没有动弹。
弓弩,这是官军!
少年骂了一声“妈的”,暂时将弓弦虚拉,不是都说好了吗,凡劫掠之财,五一给那姓高的,就不管他们拦路劫财。
这姓高的今日又打着什么算盘,难不成是嫌弃不够?
又是一阵悠长的哨声响起,一众山贼停下脚步,官军早已经下了车,正手持劲弩,和这一众贼人对峙着,观其军容,绝对不是负责城防的那些老卒,而是上过战场的精锐。
忽然,一声惨叫响起,撕心裂肺,少年急切地寻着声音来源。
声音正来自于那辆华贵的马车,窗户上蒙的那层白纸上,刚刚溅上去的血液正缓缓流下,在一纸平原上,勾勒出山川河流。
正此时,帘子掀开,自己射出去的那支箭矢正直直地插在那雄健汉子的脖子上,他还活着,却是连动都不敢动,捂着伤口上的箭矢,脸上通红,在马车的一角挣扎着。
少年这才看清,车中之人正是那个姓高的军官!
而那公子哥一身华美衣衫上,血迹纵横,就连那小姑娘本就是红色的衣衫也显得可怖。
小姑娘脸上沾上了一滴鲜血,正从脸颊流下,她似乎有些疑惑,伸出手擦拭着自己的脸颊,却不意将血抹得到处都是。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
衣裳华美的公子哥声音略带着些哽咽,更多的则是冰冷:“五一?你怎么敢的啊?”
话音未落,那公子哥俯下身来,掏出一块手帕,蘸了些白雪,擦拭着小姑娘脸上的血迹。
一时间,不知是血侵袭了雪,还是雪浸透了血。
突然觉得这个文弱书生模样的公子哥却像是一只野兽,只待最静谧时,便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们吞噬殆尽。
才刚刚回过神来,少年又一次呆滞住了,听那公子哥的话,之前他是不知道“老高”贪了多少钱财的,直到自己那句无心的心声言语,这才发怒。
难道这公子哥有什么读人心神的本事?可是他要是能读自己的心声,那想知道那高参军贪了多少钱财还不是易如反掌?还是说他一开始就对姓高的动了杀心,只是在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少年愣神之时,却听见那公子哥嘴里清晰地说出来一个字,声音不大,但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