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等车夫前去敲门，张宅大门便被缓缓推开。十名家丁推开庞然大物的宅门后老老实实待在两侧。张家如日中天的话事人，已知天命的张得全站在中央，静候邵先生的大驾光临。张得全身后站着独子张满盛，管家张一占还有四名如花似玉的婢女。

邵先生第一眼打量的不是主人，而是身后婢女。倒不是因为他好色，而是觉得方贤所言属实，简溪镇少女确实都长得一副白皙皮肤，即使五官稍逊也瑕不掩瑜，属于上等姿色。

邵先生作为客人，按南辕国礼节先向主家作揖“在下邵元昌，受张员外邀请，携弟子叶孜远冒昧上门打扰。”

张得全和儿子同样还以拱手之礼“鄙人正是张得全，此乃犬子张满盛，有幸请到邵先生登门，荣幸之至。邵先生奔波劳累，鄙人已准备好美酒佳肴为先生接风洗尘。”

管家婢女以及家丁不懂这些繁文缛节，只知道身为下人定不能比主人居高临下，将腰弯到更下方，等主客两方起身后才恢复原样。从始至终一脸淡然，眼神豪不偏移，宅门大院的规矩展现得淋漓尽致。

张员外和邵先生并肩而行。张员外双鬓微白，下额的胡须中也长有几根雪丝，想必日夜为张家上上下下劳心劳力，和一般人所猜想的坐享清福截然不同。

张满盛则和叶孜远紧跟在各自长辈身后，张满盛不时上下打量身旁的同龄人，毕竟年纪轻轻没见过世面，不能苛求他和父亲一样波澜不惊。叶孜远依旧保持与世隔绝的冷漠，脚步不停。

“辛苦邵先生昼夜不停赶路，实在是因为慈母大限将至无法再拖延。她老人家能够撑到现在还不咽气，就是希望和我早已仙逝的父亲死后依旧朝夕相望。可慈父去世那块地方，我们请过其他不入流的敛葬师查看，已有阴魄占据。请邵先生来就是听说您有手段能够让老人家得偿所愿。只要邵先生能办到，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张员外虽是有求于人，却不低声下气，张家自有让他昂首而言的底蕴，远远不止表面上的世俗财富。

一行人并没有前往正厅，反而拐向宅子的西面院子里。邵先生瞬间明白张家想要先验一验他的本事，再来决定是否当作贵宾款待。

于是他闲庭信步跟着，随意打望宅子里仿造江南园林风格所筑的红砖绿瓦，自在悠然，比张得全更像是坐拥周身这一切的主人。

张家宅邸在初建时，西院便设计给下人居住。外围住着各种职位的男丁，因为事务更多所以住在更靠近中庭的位置，方便朝整个宅邸四处往来。西院内里则住着婢女厨娘等一概女工。

当下是白天，所有人都好好就位，没有一个人偷闲或者告病，西院因此显得格外空旷且死寂。到了夜晚时分，经历一天忙碌的同屋者会在洗漱完毕后聚在一起讨论今日见闻。

张得全以及历代家主都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堵不如疏，长时间让人保持绷紧状态，远不如松弛有度的管理更长远。因此家规规定，白日里严禁插科打诨，夜里却百无禁忌什么都可以一轮，只要不耽误第二天干活，通宵达旦也随意。

邵先生的徒弟叶孜远看起来对所有事不闻不问，只是老老实实跟在邵先生身后，实际一刻也没有停下观察四周，大脑飞速运转分析。

邵先生虽然在收他为徒后还没有教什么真正的本事，关于阴魄的基本知识倒是倾囊相授。

人死后并没有所谓的极乐世界或者投胎转世，而是肉体消散徒留灵魂以阴魄的形式留于人间。

阴魄诞生在人永世长眠之地，拘泥于方寸之间，无法进行大幅度移动也无法和活人或者其他阴魄交流。感官中只保留了视觉，因此唯一能够聊以慰藉的便是如若侥幸，和心爱之人死地相隔不远，便能在死后依旧相互凝望，岁月不扰山河不顾。

历代君王驾崩均有爱妃陪葬，生亦同床死亦同穴。平民百姓或求神拜佛，或请江湖术士再三勘查死后埋葬之地皆是此理。

通过前因后果推断，张员外父亲正是死于此地，母亲想要在死后仍与丈夫长厢厮守，虽无法言语却能相看两不厌。张家人嘴上不提，但叶孜远进院后瞧见角落处竹竿上挂着晾晒的衣服，通过衣服材质判断这里应该是下人的住所。

张员外之父作为曾经的一家之主，主仆有别，没有任何理由到访西院更别说死在这里。

叶孜远当下揣测，张员外父亲恐怕是和年老色衰的妻子相敬如宾，私下和年轻貌美的婢女有染，虽然身体衰弱但色心不改，不知节制终于某天一命呜呼。张家人为了避免他人耻笑才只字不停。

叶孜远认定心中猜想准确无误，不屑地嗤笑一声。邵先生和张得全不闻不问，只有张满盛好奇地瞧了一眼，不理解何事值得发笑。心想这可能就是说书先生提过的高人诡谲作风。

张家宅子的大小属实配得上堪称庞然大物的宅门，众人一刻不停依旧花了不短时间才来到西院中央。面前是一道洞开的石门，不设防却从未有人逾越。

穿过石门便是居住女仆的内院，男丁被召入府邸的第一天就被告知如若穿过此门，下场会相当凄惨。

让叶孜远意想不到的是，张员外并没有带领他们穿过石门，反而向左转弯径直走向府内管家的独立住处。前面自以为是的思量被全盘推翻，叶孜远感到些许挫败，有些生气。

“家父便是去世在这里。具**置烦请邵先生自行寻找再告知鄙人。请先生不要责怪我的多此一举，为了确定先生确实完成了委托只能出此下策。”张员外双手抱拳表示歉意，不过眼神却带有几分审视。

没等张员外重新背手于身后，就看见邵先生右手双指并拢对自己所处方向虚空一挥。

没有所谓高人施法的电闪雷鸣空间被撕裂的震撼表象，张得全仅仅感到一阵凝重的凉风从身前掠过，仿佛有意识一般绕着自己盘旋数圈，最后从背后猛地扑向自己身体。他下意识想要往侧面躲闪，凉风习习先人一步，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他身着的盘扣长衫内。

张得全怔住，耷拉着脑袋停在原地。儿子和管家都想要上前查看，却被邵先生笑着拦下。

邵先生走到张员外身边，用手抚平刚才无故起皱的长衫。人身脊椎共由三十三块骨节组成，互相连接支撑才让人能够抬起胸膛顶天立地。邵先生在第十七块脊椎骨处稍稍用力，同时在张得全耳边低声念道“张员外，和你许久未见的父亲打声招呼吧。“

张得全头颅一下抬起，睁开的双眼一片朦胧，如同幼儿新生第一次参观世界。

他慢慢抬起眼皮，一切事物由白转彩再转黑。等到清清楚楚完全恢复视力之时，他突兀地向后一倒，眼疾手快的管家先张满盛一步上前扶住。

”爹，怎么了？“张满盛看见父亲一脸害怕惊恐的表情，捏着父亲的手，关心地询问道。

张得全没有回应反而推开了管家和儿子，笔直地站起身来原地打转一圈。

小时候祭祖时，数十座坟墓相交接壤便让人觉得感慨万千，人命何等渺小脆弱。

但和现在所见相比，甚至谈不上小巫见大巫。

张得全在邵先生神通的帮助下，得以跨越生死界限，一览死后风景。

他的身侧，儿子身侧，管家身侧，每一处都是无数阴魄漂浮。

无论哪个方向，目光所达之地，必然有魄矗立不动，惊恐望向自己。

皆如荒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