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过简溪河边小路后,来到一个分叉路口。一条如同登山访仙,稳步趋上。一条如同走江游龙,顺流而下。
两条道路中央是一个高两米宽四米的告示牌,镶红边挂黑底,细看有时光荏苒痕迹无数。
这块告示牌属于简溪镇和隔壁轮拿镇共用,县城官府隔一段时间就派人在告示牌上张贴重要公告。往往公告只会占据中央一块不大的位置,显眼却不拖沓罗嗦。两边镇上的人为了使这面告示牌物尽其用,也会在上面贴上一些婚丧嫁娶的消息,甚至是一些琐事,总体来说喜忧参半。
镇上老人总喜欢在茶余饭后围在告示牌前,年轻时上过私塾会认字的站前面,给目不识丁的其他乡亲大声读出告示牌上张贴消息。骑在老人背上凑热闹的孩童有时会用震耳欲聋的嘶喊纠正几个无关痛痒的错别字。
所有消息中最能引起大家讨论的,永远是某一位前些日子还走在路上看起来硬朗结实的多年好友,几天不见就已经变成告示牌上的一张单薄的讣告。感慨万千之余,心里也忧心忡忡。
邵先生透过车窗看见告示牌,撑着帘子礼貌地请求车夫“麻烦在这里停下片刻。”车夫恭敬地点头,手上力道加重,把缰绳向后用力一拉,停下马匹前进步伐。
准备探身而出的邵先生转过头来,对一路上没停过嘴的简朴青年温声说道“我想下车看看告示,去去就回。你们俩待在车厢内便是,回来后你接着给我细讲镇上的风土人情。”
窗边青年在无法看见河景之后就一直端坐着,闭目养神。此时轻轻点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热情洋溢的简朴青年笑呵呵地说道“好的邵先生,您随意,我在车里仔细想想还有哪些有趣故事,以免扫您的兴。”
在车夫搀扶下,邵先生时隔五个时辰彻夜赶路后,终于重新下地。他和车夫向告示牌缓步走着,到达车内两人无法听见谈话声的距离后,邵先生仍然用余光警惕地望向车厢,面不改色地问向车夫“车队多久能够到达此地?”
车夫弯腰曲背,眼神低垂,毕恭毕敬回答道“在三水县城时属下收到车队传来的信息,确保四月初三午时之前,一切都能够安排妥当。”
邵先生双眼眯起透露出阵阵冷峻寒光,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最好是准时到达,为了这个仪式我已经筹划半年,最后时刻可出不得半点差错。”
邵先生话语平静,但文字所含重量却让车夫的腰弯得更低。“属下们绝对不敢耽误大人要事。”
邵先生没有说话也没有挪步,静静地享受着车夫姿态下蕴含的浓厚敬畏。
“好了。”片刻后他主动将车夫扶起,再次露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说道“记着,一切旨在为苍生免除疾苦。”
“为苍生免除疾苦。”车夫双手交叉放于胸前,虔诚地默念道。
邵先生讨论完要事便不再留意车内的动向,转头看向告示牌。
上面罕见地填满官府同一则通告“三水县周边出现多起集体中毒事件,许多民众至今仍下落不明,望各地加强戒备,官府已经遣派大量官兵进行追查,一定会将犯人缉拿归案”
“异想天开,呵呵。”看完通告后邵先生不屑一笑,对官府信誓旦旦的担保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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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内保持着沉默。自简朴青年从官道上车以来,两位年纪相仿本应该有许多共同话题的同龄人就没有两目相接地交流过。
窗边青年保持自己打坐般的端正姿势,简朴青年则有些不知所措,四处打量车内都快要烂熟于心的摆设。
“你是年少就跟着邵先生出门闯荡,如今回来探亲吗?”简朴青年随口问道。
窗边青年唰地睁开双眼,严肃地问道“什么探亲,你什么意思?”
简朴青年依旧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刚才问问题时你的口音,明显来自简溪镇方言,我虽然自己不会说,但这些年来听了不少。讲道理,家乡口音有什么好掩盖的。”
窗边青年怒目圆睁,愈发大声的鼻息在马车里回荡。
“别生气,我不说了,我们继续互不理睬好了吧。”简朴青年见这阵势,赶忙掀开窗帘探出头去,正好看见邵先生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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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夫一步不敢逾越的跟随下,邵先生回到马车之上。瞬间变回最初那副亲和面孔,继续向坐在一旁的青年讨教镇上的趣闻轶事。
马车往分叉路口左侧驶去。简溪镇的居民分布格外有规律。从分岔路口向左,清一色都是有钱人家落户于此,告示牌往右则是五花八门店铺所聚集的集市。家里不富裕的普通百姓则住在靠西边的兴荣山上。
邵先生此行目的地,便是经营着镇上米铺肉铺等堪称命脉生意的张家。过了分岔口不远处第一家也是最富丽堂皇的那家便是张宅。
张家人并不是土生土长的简溪镇人。某年某月,不知从何处迁徙来到镇上,在此垦荒并定居下来。凭借着高人一等的经商才能,把镇子里认为稀松平常的河鱼,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以所谓“天价”卖给了县城里面几家闻名遐迩的酒楼。
这可是一桩如同河水般川流不息的长远买卖,足以绵延无数子孙后代。张家人一跃而成镇里首富,请县城里最巧手心思最活络的工匠,将原本便处处皆高人一等的住宅再次翻修,样式规格甚至追平县城里最华丽的几栋宅子。
总结张家的发迹史,可以概括为天命所归,有的人生来就注定大富大贵。即使落户在这样一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偏僻小镇,也能抓住所有人看见却看不懂的一线机会攀云而上。镇上的人羡慕归羡慕,可朴实敦厚的性情让他们生不出一点嫉妒来。
转瞬间张家大宅就已经近在眼前。普通人户的大门最多允许两人并排进入。分有东西南北院子能被称作宅邸的大门,往往能够让两辆马车并驾齐驱,而张府大门则更为宽阔,被好事人宣称比起县城城门都不遑多让。
车夫“吁”地一声平稳停住马儿,将背后的帘子拉开,恭顺低下头说道“先生,张宅到了。”
邵先生和窗边青年都是在车夫搀扶下优雅落地,一路上颇费口舌的青年笑着婉拒,直接从车上跳下,野性十足。
邵先生不露痕迹地对车夫使了眼神,车夫心领神会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做工精美红底黑纹沉甸甸的钱囊。
邵先生从中取出一锭银子,意图递给简朴青年。“一路上你不辞辛苦给我俩讲了好多故事,没有你相伴,车内估计只剩死气沉沉。我想用这锭银子聊表谢意。”
简朴青年一听红着脸连忙推开银子,摇头摆手说道“邵先生您太客气了,我爷爷教我,一分钱一分货,我这才给您说半个时辰的故事,远不够这锭银子的份量。不敢拿,不好意思拿。”
青年说辞引得邵先生微微一笑,稍稍使劲抓住了青年右手,把银子硬塞到手里。“我之后应该会逗留在镇上一段时间,闲暇之时兴许还会想听你讲故事,你把银子收下,当作之后的费用一并付了可好?”
简朴青年拗不过邵先生,只好把银子收到自己怀里,嘴角扬起的弧度稍纵即逝。“那邵先生咱们就说定了,如果您之后想要找人带你在镇子里逛逛,就遣人跟镇上客栈里的小二说一句‘找方贤“就成。我肯定抛下手里所有事立马就赶到您身边来。”
“好的方贤,到时候见。”邵先生目送方贤。刚升起的日头将阳光挥洒,穿着粗布麻衫的他被金光附着在身,如沐金雨。
看起来比身披绫罗绸缎,
还要尊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