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从巷口微弱地反射进来,映出堆积的、冻硬的垃圾轮廓,以及墙壁上斑驳的、不知是水渍还是干涸血污的深色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腐烂的有机物、冻结的排泄物、劣质烟草燃烧后的呛人余味,还有他自己脖颈伤口散发出的、新鲜血液的甜腥气。
方又年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剧烈的奔跑让他肺叶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下无数冰针。脖颈处的伤口在最初的麻木过后,开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有节奏的搏动性疼痛,温热的血液仍在缓慢渗出,顺着锁骨流进衣领,粘稠而冰冷。
他撕下内衫相对干净的一角,笨拙而用力地按压在伤口上。布片很快被浸透。寒冷和失血让他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视野边缘泛起模糊的黑晕。
不能晕过去。在这里晕过去,结局比被黑牙抓住好不了多少。
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耳朵警惕地捕捉着巷道两端的动静。风雪声掩盖了许多声音,但也可能掩盖逼近的危险。黑牙那伙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熟悉这片如同迷宫般的贫民窟,像猎犬一样追踪血迹并非难事。
刚才屋内短暂的爆发,体内那奇异气流的奔涌,此刻回想起来如同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除了经脉残留的微弱灼痛和丹田的空虚感,再找不到任何它存在过的证据。那力量来得突兀,去得迅捷,完全不受控制,更像是一种濒死状态下的身体本能反击,而非真正属于他的力量。
\"邪门……\"黑牙惊怒的吼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和污泥的双手,这双手在几个小时前,还只会操作精密的实验仪器,翻阅艰深的学术论文。而现在,它们紧握过染血的木矛,曾试图夺取他人的生命,也曾险些被他人夺去生命。
一种深刻的荒谬感和剥离感涌上心头。这个世界用最粗暴的方式,将\"生存\"二字的残酷含义,烙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雪声吞没的咳嗽声,从巷道深处传来。
方又年浑身一僵,瞬间屏住呼吸,身体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目光锐利地投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那里,更深的黑暗中,隐约有一个低矮的、向内凹陷的门洞轮廓。
是陷阱?还是……
他握紧了手中仅存的、从屋里带出来的一根稍短的、一头削尖的木棍——那是他之前打磨木矛时留下的边角料。
门洞那里,一点微弱的、暗红色的光点亮了起来,忽明忽暗。是烟斗。
借着那点微光,方又年看清了,那是一个蜷缩在门洞角落里的身影,披着一件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破烂不堪的厚重毡毯,头上戴着遮风兜帽,看不清面容。只有握着老旧烟斗的那只手,枯瘦、布满了深色的老年斑和凸起的青筋,暴露在微光下。
一个老人。似乎对他没有威胁。
但方又年不敢放松警惕。在黑石镇,任何表象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危险。老人、孩子、女人,有时比手持利刃的壮汉更可怕。
那老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巷道另一头的方又年,或者说毫不在意。他只是默默地抽着烟,每一次吸气,烟锅里的红光就明亮一分,映出他兜帽下似乎干瘪凹陷的脸颊轮廓,每一次呼气,则带出一股浓烈、辛辣中带着一丝奇异甜腥的烟草气味,在这冰冷的空气中缓缓弥漫开来。
时间在沉默和对峙中缓慢流淌。方又年的体力在一点点流逝,寒冷如同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个暂时的藏身点,找到一个更安全、至少能稍微抵御风寒的地方处理伤口。否则,不等黑牙找到他,失血和低温就会要了他的命。
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移动了一下身体,想要悄无声息地离开。
\"咳……咳咳……\"老人又咳嗽了几声,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外面的小子,血再流一会儿,就该硬了。\"
方又年的动作瞬间定格!心脏猛地一跳!他果然早就发现了自己!
\"不用紧张。\"老人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淡得像是在评论天气,\"老子要是想拿你去换几块灵石,你刚才跑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具尸体了。\"
他的话直接而残酷,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方又年握紧木棍的手指微微松动了一些。他意识到,这老人或许是他眼下唯一的、不确定的\"机会\"。
\"前辈……\"方又年的声音因为失血和寒冷而沙哑颤抖,\"晚辈……无意打扰。\"
\"打扰?\"老人嗤笑一声,烟斗的红光在空中划过一个微小的弧度,\"这鬼地方,连耗子都不愿意多待,谈什么打扰。\"他顿了顿,似乎在侧耳倾听什么,然后慢悠悠地说,\"黑牙那三个废物,往南边岔道追过去了。你运气不错,跑进了这条死胡同的‘阴面‘。\"
方又年心中凛然。老人不仅知道他被追杀,甚至清楚追兵的人数和动向!他对这片区域的了解,远超常人。
\"不过,\"老人话锋一转,烟斗指向方又年的方向,\"你的血滴在雪上的痕迹,可没那么快消失。等他们绕回来,或者被其他人发现……\"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方又年沉默了片刻,权衡着风险。留在这里是等死,出去可能立刻撞上黑牙。这个神秘的老人,是目前唯一的变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间的腥甜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镇定:\"请前辈指点一条生路。\"
\"生路?\"老人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趣,重复了一遍,然后摇了摇头,\"黑石镇没有生路,只有死得慢一点的路。\"他敲了敲烟斗,将燃尽的烟灰磕在雪地里,发出\"嗤\"的轻响,\"看你小子还有点胆色,没像那些软蛋一样跪地求饶。进来吧,把血止了。记住,你欠老子一次。\"
说完,他不再理会方又年,佝偻着身子,像一道阴影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身后那低矮的门洞内。
门内是一片更深沉的黑暗,仿佛巨兽的口。
方又年站在原地,犹豫了只有一瞬。理性告诉他,跟随一个未知的、显然不简单的陌生人进入其巢穴,风险巨大。但直觉,或者说求生的欲望,催促着他迈动脚步。
他捂着脖子,踉跄着走到门洞前。一股比外面更加浓重、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陈年的灰尘、霉烂的木料、某种动物油脂的哈喇味、堆积的草药干枯后的混合气息,以及老人身上那股独特的、辛辣的烟草味。
门洞内没有门板,只有一道厚重的、污渍斑斑的毛毡帘子。他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里面比想象中要宽敞一些,但也极其低矮,他必须微微弯腰才能站直。光线极其昏暗,只有角落一个类似火塘的土坑里,埋着几块暗红色的、几乎不散发热量的炭火,勉强勾勒出空间的轮廓。四处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杂物——破损的陶罐、风干的不知名兽骨、一捆捆颜色暗淡的草料、还有一些用粗布覆盖、看不出形状的东西。整个空间像一个被遗忘的、肮脏的储藏室。
老人已经重新蜷缩到了火塘边的一个破旧兽皮垫子上,重新给烟斗塞上烟丝,指尖搓动,一簇微弱的火苗凭空生出,点燃了烟丝。整个过程流畅而自然,仿佛做了千百遍。
借着那点火光和烟斗的红光,方又年勉强看清了老人的侧脸。兜帽已经放下,露出一个光秃秃的、布满褶皱和深色老年斑的头颅,他的脸颊深深凹陷,眼皮耷拉着,遮住了大半眼睛,只能从缝隙中看到一丝浑浊却偶尔闪过精光的眼神。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边脸颊上,有一道极其狰狞的陈旧疤痕,从太阳穴一直延伸到嘴角,使得他半张脸的表情都显得有些歪斜和僵硬。
\"坐。\"老人指了指火塘边一块相对干净、似乎是用来当凳子的树根。
方又年依言坐下,身体因为微弱的温暖而放松了一丝,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强烈的眩晕和虚弱感。
老人没看他,只是从身边一个脏兮兮的木盒里摸索出一个小陶罐,扔给方又年。\"抹在伤口上。能止血,防冻疮化脓。\"
方又年接过陶罐,入手冰凉。打开塞子,里面是一种墨绿色、质地粘稠、散发着强烈刺鼻气味的药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手指剜出一块,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脖颈的伤口上。
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一股火烧般的刺痛感猛地传来,让他差点叫出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但紧接着,一种清凉麻木的感觉扩散开来,取代了剧痛,流血似乎真的减缓了。
\"谢谢前辈。\"他哑声道谢。
老人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成诡异的形状。\"用不着谢。说了,你欠老子一次。\"他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方又年依旧紧握在手的短木棍,\"把那玩意儿放下吧,真动起手来,它救不了你的命。\"
方又年默默地将木棍放在脚边。
\"小子,你不是北地人。\"老人陈述道,不是疑问。\"身上没有常年吃风雪的味道,也没有军中那股子煞气。细皮嫩肉,眼神里还带着点……不属于这里的‘干净‘。\"
方又年心中警惕,没有回答。
\"不想说就算了。\"老人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来历,\"黑石镇像你这样的‘外人‘不少,大多都成了肥料。你能活到现在,还能让黑牙那三个地头蛇吃个小亏,算你有点本事。\"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或者说,你身上有点‘东西‘。\"
方又年心脏又是一紧,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青铜灯被他用破布层层包裹,紧贴内衬放着,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
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小动作,嘴角那被疤痕牵扯的部位微微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形容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放心,老子对你这点家当没兴趣。活得久了,见得多了,就知道有些‘机缘‘,强求不来,沾上了反而是祸害。\"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昏暗的屋子里只剩下烟草燃烧的细微哔啵声和方又年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方又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药膏的清凉感逐渐压过了疼痛,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合在一起。但他不敢睡,强打着精神,观察着这个神秘的老者和这间诡异的屋子。
这里的陈设,尤其是那些风干的草药和兽骨,让他想起了赵婉。但赵婉的草药是清苦的,带着生机;而这里的味道,却充满了腐朽、阴冷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感。这个老人,也绝不像赵婉那样心怀善意。他的帮助,更像是一种……投资?或者,仅仅是一时兴起的随手之举?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声音依旧嘶哑:\"镇上的人,背地里叫老子‘老烟袋‘。\"他顿了顿,烟雾后的目光扫过方又年,\"至于你,爱叫什么叫什么。\"
老烟袋。方又年记下了这个名字。他知道,这并非真正的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是,墨前辈。\"他依旧保持着礼节。
老烟袋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火塘里那几块暗红的炭火:\"这里的‘暖‘,是假的。靠的是地底深处一点点残留的、快死透的地脉余温,烧不了柴,煮不了饭,只能勉强不让这屋子冻得像冰窟。\"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漠然,\"黑石镇,就像这火塘。看着好像还有点热乎气,其实里面早就烂透了,凉透了。所有人,都靠这点虚假的余温,苟延残喘。\"
方又年沉默地听着。他能感受到老烟袋话语中那股深沉的、仿佛积累了无数岁月的绝望和冷漠。这与石猛那种背负着责任、在绝望中奋力挣扎的悲壮不同,这是一种彻底的、对自身乃至对整个世界的放弃。
\"你伤好了,就滚蛋。\"老烟袋最后说道,语气不容置疑,\"老子这里不是善堂。这次帮你,是看你还算顺眼,下次……\"他抬起耷拉的眼皮,浑浊的眼中那一丝精光再次闪过,如同黑暗中窥视的毒蛇,\"……就没有下次了。\"
方又年点了点头。\"晚辈明白。\"
他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开始默默回忆那本兽皮册子上的图案和路线,尝试着用意念去感受、去捕捉丹田深处那丝微弱的气流。疼痛和虚弱干扰着他的集中,但他没有放弃。
在这个冰冷、诡异、暂时安全的角落里,他必须抓住每一分每一秒,尝试去理解、去掌控那唯一可能带来改变的、体内的\"江河\"。尽管它此刻细若游丝,尽管前路依旧黑暗漫长。
脖颈上的伤口在药力的作用下微微发麻,老烟袋的烟草气味萦绕不散,如同一个无法驱散的梦魇,也像一个谜题的开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