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由无数冰冷丝线编织而成的粘稠黑暗,包裹着下坠的方又年。耳畔是水流被急速破开的嘶鸣,以及自身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鼓噪。怀中,青铜古灯传来的温热是这无尽沉沦中唯一的锚点,微弱,却顽强地照亮着他近乎冻结的意识。
《焚天决》的霸道真意在识海中左冲右突,如同被困的熔岩巨兽,每一次翻腾都带来灵魂被灼烧的痛楚,却又奇异地与古灯那温润浩瀚的力量相互撕扯、融合。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异世洪炉的顽铁,正在被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源的力量反复锻打。
“万物皆可燃,焚尽方见真。”
那名为“启明”的残念留下的箴言,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他的本能。在这生死一线的坠落中,他摒弃了所有杂念,不再试图去“理解”或“控制”,而是纯粹地去“感受”——感受那“焚毁”真意中蕴含的决绝,感受古灯光芒里沉淀的守护,感受自身那点微弱“薪火”在两者挤压下的挣扎与成长。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永恒。
“噗通!”
沉重的落水声将他从那种玄之又玄的感悟中惊醒。预想中坚硬岩底的撞击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寒刺骨、却又带着奇异浮力的液体包裹。不是之前那潭吞噬光线的黑水,而是一种清澈许多,却依旧冰寒的地下暗河。
他猛地挣扎起来,破开水面,剧烈地咳嗽着,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带来窒息般的刺痛。他第一时间摸向怀中——古灯仍在,温热的触感透过湿透的衣物传来,让他慌乱的心稍微安定。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那柄淬炼过的短刃,以及那半截玉簪和老烟袋的烟袋锅,它们都还在。
“赵姑娘?”他喘息着,声音在空旷的地下河道中激起回响。
没有回应。只有水流潺潺的声响,以及从极高极远处隐约传来的、闷雷般的轰击声——那是“泽蠡”正在暴力破除水潭空腔的界膜。
方又年的心沉了下去。在最后坠入通道的混乱中,他紧紧拉着赵婉的手,但在穿过那层无形“水膜”,被暗流裹挟着疯狂下坠时,那冰冷而纤细的手腕最终还是从他掌心滑脱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清道夫的逻辑开始重新占据上风。自责与慌乱于事无补,生存和寻找才是第一要务。他环顾四周,凭借古灯自发散发的微弱混沌光芒,勉强看清了环境。
这是一条宽阔的地下暗河,河水冰冷湍急,不知流向何方。河岸是粗糙的岩石,头顶是望不到尽头的穹顶岩壁,无数垂下的钟乳石如同巨兽的獠牙。空气潮湿冰冷,带着浓郁的矿物质气息和水流的腥味,但幸运的是,并没有“泽蠡”那股特有的污秽腥气。
他挣扎着爬上岸,瘫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检查自身状况。肩头的伤口被河水浸泡,隐隐作痛,但那种阴寒的麻痹感似乎被《焚天决》初生的炽热灵流压制了下去。体内,原本近乎枯竭的灵力,在经历了传承冲击和生死坠落后,竟隐隐壮大了一圈,那初聚的“灵溪”变得更加凝实,流淌间带着一丝灼热的意味,与古灯的温润力量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他尝试运转那粗浅的引气法门,效果寥寥。但当他将意念沉入脑海中那篇《焚天决》的根本法——“聚火燃薪”时,情况陡然不同!
无需刻意引导,丹田内那缕带着焚毁意境的灵溪便自行加速运转起来,仿佛干涸的土地遇到了甘霖,开始主动汲取周围空气中极其稀薄的灵气。更令他惊讶的是,怀中古灯的灯焰也随之轻轻摇曳,一股精纯而温和的力量分离出来,融入他运转的灵溪之中,不仅加快了吸收炼化的速度,更仿佛一种“中和剂”,抚平了《焚天决》过于霸道带来的经脉灼痛感。
这盏灯,与这《焚天决》,竟似相辅相成!
他心中明悟,不再犹豫,就在这冰冷黑暗的地下河畔,按照“聚火燃薪”的法门,开始了在此界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修炼。
过程依旧痛苦。《焚天决》如同它的名字,充满了毁灭与重生的霸道。灵力所过之处,经脉仿佛被细微的火焰灼烧、拓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但每一次灼烧之后,古灯的力量便会及时滋养,带来一种破而后立的坚韧与舒畅。他能清晰地“内视”到,那缕灵溪在缓慢而坚定地壮大,颜色也从乳白逐渐向一种内蕴赤红的流光转变。
不知修炼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虽然身体依旧疲惫,但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凝聚。双眸开阖间,竟有一丝极淡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在这黑暗中显得格外醒目。他的修为,赫然已稳固在先天境后期,甚至向着巅峰迈进了一小步!
这便是真正传承功法与粗浅野路子的天壤之别!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感觉身体轻健了许多,对周围环境的感知也变得更加敏锐。他能听到更远处水滴落下的声音,能感受到空气中极其细微的能量流动。
当务之急,是找到赵婉,并确定自身的位置。
他沿着河岸,逆着水流的方向小心前行。这是最笨的方法,但也是目前唯一的选择——逆流而上,或许能找到通往地面的路径,或者,找到赵婉可能被冲上岸的地方。
地下河道错综复杂,岔路极多。他凭借着增强的感知和对能量波动的敏锐,尽量选择那些气息相对“干净”、且有空气流动的通道。期间,他遭遇了几只潜伏在暗河中的、形态古怪的盲眼水生生物袭击,但都被他凭借更胜从前的反应和那柄越发得心应手的薪火之刃轻易解决。淬炼过的短刃在灌注了带有一丝焚毁意境的灵力后,锋锐无比,对这些阴寒生物似乎有着额外的克制。
在一条相对干燥的支流岸边,他发现了一些杂乱的脚印和挣扎的痕迹,以及一小片被撕扯下来的、带着淡雅草药清香的衣角。
是赵婉!她还活着!
方又年精神一振,仔细勘查痕迹。脚印不止一种,除了赵婉那相对小巧踉跄的足迹,还有另外几种更深、更杂乱的脚印,似乎拖着什么重物。不是妖狼,更像是人的脚印?但步伐沉重,带着一种蛮横的感觉。
他的心又提了起来。赵婉不是独自一人,她可能被其他人发现了,而且情况似乎不妙。
他加快脚步,沿着痕迹追踪。痕迹蜿蜒向上,通道逐渐变得开阔,前方甚至隐约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以及模糊的人声?
他立刻收敛气息,将自身融入岩壁的阴影中,如同最老练的猎手,悄无声息地靠近。
通道尽头,连接着一个巨大的、半天然半人工的洞窟。洞窟中央燃烧着几堆篝火,跳跃的火光映照出几十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身影。他们大多蜷缩在角落,眼神麻木,如同待宰的羔羊。而在洞窟较高处的一个平台上,几个穿着相对完整皮甲、手持兵刃、眼神凶狠的汉子正在大声吆喝,驱使着下面的人整理着一些破烂的武器和兽皮。
这里像是一个流亡者的聚集点?或者说,一个土匪窝?
方又年的目光急速扫视,很快,他在洞窟一个偏僻的角落,看到了赵婉!
她被粗鲁地捆着双手,丢在一堆干草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原本清亮的眼眸此刻充满了疲惫与警惕,但好在看起来并未受到严重的伤害。她身边,还散乱地堆放着一些她的药篮碎片和零落的草药。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头目模样的壮汉,正拎着一皮囊浑浊的液体,不怀好意地蹲在赵婉面前,粗声粗气地道:“小娘皮,别不识抬举!老子们把你从水里捞上来,可不是白救的!看你细皮嫩肉,还是个药师?正好,咱们这儿缺个治伤的!乖乖听话,有你的好处!不然,嘿嘿”他淫邪地笑了笑,伸手想去摸赵婉的脸。
赵婉猛地偏开头,眼神冰冷,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倔强。
方又年眼中寒光一闪,握紧了手中的短刃。但他没有立刻冲动。对方人数众多,而且那几个看守显然都是见过血的亡命之徒,实力不明。贸然动手,不仅救不了人,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
他需要等待,需要一个契机。
就在这时,洞窟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负责警戒的流亡者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脸上带着惊惶:“不好了!疤脸哥!外面来了几个‘泽蠡’的杂碎!说要搜人!”
“泽蠡?”那被称为疤脸的头目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脸上闪过一丝忌惮,“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平台上的其他匪徒也紧张起来,纷纷拿起武器。
“不知道,他们说是追捕两个逃犯,一男一女,身上有伤,要我们交人,不然就要我们拿命来抵。”那报信的流亡者声音颤抖。
洞窟内的气氛瞬间紧绷。
方又年心中凛然。“泽蠡”的追兵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附近!是因为那破碎的界碑引发的动静,还是他们有什么特殊的追踪手段?
疤脸头目眼神闪烁,目光在洞窟内扫视,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的赵婉身上,又联想到手下从河里捞起她时的情况
他脸上露出一丝狠厉和算计,对着入口方向吼道:“告诉他们!人我们没看见!让他们滚!”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
“噗嗤!噗嗤!”
几声利刃入肉的闷响伴随着短促的惨叫从洞口传来!紧接着,三道穿着暗色水靠、脸上蒙着黑布、手持诡异短刃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突破了简陋的防御,闯入了洞窟!浓烈的、混合着铁锈与腐败甜腥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正是“泽蠡”的杀手!
为首一人,目光冰冷地扫过洞窟,立刻锁定了被捆绑的赵婉,以及她身边那散发着淡淡药香的破碎药篮。
“找到她了。”那杀手沙哑地开口,声音如同金属摩擦,“那个男的,在哪?”
洞窟内的流亡者们一片哗然,惊恐地向后退去。疤脸头目和他手下则如临大敌,紧张地握着武器,与三名“泽蠡”杀手对峙。
方又年潜伏在阴影中,心脏缓缓沉静下来,如同冰封的湖面。所有的杂念都被摒除,只剩下最纯粹的计算与杀意。
机会,与危机,同时到来。
《焚天决》的炽热灵流在经脉中悄然加速运转,怀中古灯传来稳定而温暖的共鸣。他轻轻摩挲着短刃冰冷的柄身,感受着那内敛的混沌微光。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与角落里赵婉悄然投来的、带着绝望中一丝希冀的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