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并非仅仅源于北洲永冻荒原那无孔不入的寒气,更来自于对未知危险的悚栗,以及信息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方又年退回到那间勉强可称为容身之所的破屋,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木门,缓缓滑坐在地。怀中,青铜古灯稳定地散发着温润的暖意,如同黑暗洞穴中唯一的光源,却难以彻底驱散他心底因老烟袋居所惨状而滋生的、更深沉的寒意。那被暴力撕扯、如同破布般耷拉的门帘,雪地上泼洒的、尚未完全冻结的暗红血迹,以及那股混合着铁锈、某种腐败甜腥与沼泽湿泥的、令人作呕的陌生气味……这些画面与气味交织成一张充满不祥的网,紧紧缠绕着他的思绪。
老烟袋是生是死?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为了老者可能拥有的、关于地脉乃至更古老的知识?是为了那独特地脉节点本身?还是……因为自己这个与老者有过接触、并且刚刚点燃了“新火”的变数?
最后一个念头让方又年脊椎窜起一股寒意。如果对方是冲着自己,或者冲着怀中这盏刚刚复苏的古灯而来,那么老烟袋的遭遇,很可能就是被自己无意中引来的灾祸,或者,是那位神秘老者有意无意地,替他承受了第一波窥探与冲击。
他深吸一口冰冷而混浊的空气,强迫自己从混乱的猜测与无用的负罪感中挣脱出来。清道夫的逻辑重新占据上风——无根据的臆测是致命的,必须依靠切实的证据和冷静的分析。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袭击者的身份、目的,并尽可能查明老烟袋的下落。任何盲目的行动,都可能将自己暴露在同样的、甚至更猛烈的危险之下。
接下来的两天,方又年表现得如同在雷区潜行的猎豹,将谨慎刻入了每一个动作。他大幅减少了外出的频率和停留时间,即便不得不出门寻找食物或探听风声,也尽量混迹于人流相对密集的时段和区域,借助环境的嘈杂与混乱隐藏自身。他依旧接取那些搬运重物、处理杂活的零散工作,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所需,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集市上流淌的每一丝声波。
他蹲在卖锈蚀兵器和破损皮甲的摊子旁,听着满面风霜的汉子抱怨最近夜里巡邏時心裡發毛,連鎮子邊緣的野狗都安靜得反常;他靠在販賣劣質燃料和零碎礦石的攤位邊,聽人低聲議論鎮外那片終年瀰漫腐臭氣息的沼澤地,最近似乎“格外熱鬧”,偶有陌生的、帶著濃重濕氣和鐵鏽味的身影在邊緣地帶一閃而過,形如鬼魅;他穿行在弥漫着汗臭、劣质酒气和不明腐烂气味的小巷,捕捉到几句压得极低的、关于“水耗子”和“泥巴里的爪子”的、充满厌恶与隐隐惧意的咒骂。
没有明确的指向,没有关于老烟袋事件的直接讨论,只有一种弥漫在空气里的、愈发紧绷的不安,以及一种对特定气味和特定称谓的本能排斥。关于垃圾堆深处那场冲突,更是讳莫如深,仿佛那片区域成了一个被无形力量抹去的禁忌,知情者要么三缄其口,要么已然消失。这种弥漫在底层、压抑而广泛的沉默,比任何喧嚣的流言都更让方又年感到压力。袭击者不仅力量强大、手段狠辣,而且对黑石镇的生存规则了如指掌,拥有着足以让大多数人在恐惧中选择闭嘴的威慑力。
他曾在更深沉的夜色掩护下,凭借逐渐增强的感知和体内灵力的支撑,再次如同幽灵般悄然靠近那片区域。死寂依旧是最主要的基调,前两日留下的血腥味被持续的风雪冲刷淡去不少,但那股特殊的、令人作呕的腥气,如同跗骨之蛆,仍顽固地残留在一片被践踏得特别瓷实、仿佛经历过激烈缠斗的雪地区域。他没有冒险进入那片被破坏的门洞,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他只是潜伏在更远的、由废弃物堆积成的阴影堡垒中,利用缝隙和孔洞,如同石雕般静止观察了许久,确认没有埋伏,也没有任何新的、有价值的痕迹出现后,才如同融化的冰雪般,悄无声息地退走。
线索,似乎彻底陷入了僵局。敌人像隐藏在浓雾后的阴影,无从捕捉。 然而,转机往往诞生于最不经意的观察。那是在他帮一个主要贩卖各种杂矿和劣质燃料的光头摊主,卸完几筐沉甸甸、散发着刺鼻硫磺味的“火砾石”后,摊主随手丢给他几块黑乎乎、质地粗糙、像是某种劣质油脂与矿渣混合凝固而成的“石炭”作为报酬。方又年本不甚在意,这类低热值、多烟尘的燃料在黑石镇底层很常见。他正准备转身离开,目光却如同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无意间扫过摊主用来垫在沉重货筐底下、防止磨损车板的一块破旧不堪的深色兽皮。 兽皮本身肮脏油腻,布满了干涸的泥点、油污和磨损的痕迹,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质地。但就在靠近角落、一个相对不那么起眼的位置,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厚厚的污垢完全覆盖的暗红色印记,引起了他高度的警觉。那印记的轮廓异常古怪,线条扭曲而锐利,像是一只狰狞的多足毒虫,又像是一团纠缠蠕动的荆棘,与他那日在老烟袋门前,从一个相对清晰的脚印边缘看到的、由某种暗绿色粘稠物沾染踩踏出的模糊形状,竟有七八分惊人的相似! 方又年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但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锻炼出的、近乎本能的镇定,让他面上没有丝毫波澜。他顺势蹲下身,假装费力地系紧那双快要散架的破旧皮靴的绑带,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刻刀,透过污秽,牢牢锁定在那个模糊的印记上,将其每一个细微的转折和特征,强行刻印在脑海之中。 “老板,”他抬起头,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混着好奇与闲聊意味的随意,仿佛只是劳作间隙的无心搭话,“您这垫筐底的皮子,看着挺厚实耐磨,是北边来的货?这边角的印记……花样挺特别,不像咱们这边常见的部落图腾。” 光头摊主正皱着眉头,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清点着几枚色泽暗淡、灵气微乎其微的劣质灵币,闻言有些不耐烦地抬起眼皮,瞥了方又年一眼,又顺着他指的方向,漫不经心地扫了扫那块兽皮,瓮声瓮气地嗤笑一声,带着一种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练就的粗鲁与世故:“特别?小子,眼神倒是不差,可惜见识短。什么狗屁图腾!这是那帮‘泽蠡’玩意儿喜欢的鬼画符,沾上了就甩不掉的晦气东西!要不是看它实在硬实耐磨,老子早他妈扔回沼泽里喂蛆了!” “泽蠡?”方又年心中剧震,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千斤巨石,掀起惊涛骇浪。这个名字他从未听闻,但直觉,以及那印记与现场痕迹的吻合,都在疯狂叫嚣着——这就是关键!他脸上适时地露出茫然和一丝被训斥后的讪讪,配合着黑石镇底层流民常见的无知表情:“泽……泽蠡?是……是北边新来的流匪团伙?还是哪个小部族?” “流匪?部族?”摊主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撇了撇嘴,露出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带着一种对更晦气存在的、混合着鄙夷与忌惮的复杂情绪,“哼,他们可比流匪恶心多了,也比那些脑子一根筋的妖族难缠!就是一帮躲在腐骨沼泽烂泥最深处的臭地老鼠,浑身一股子洗都洗不掉的、像是生锈铁器泡在烂肉里的臭味!神出鬼没,不见天日,专干些绑票、勒索、销赃、灭口的黑活脏活!”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下意识地左右瞟了瞟,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听说……嘿,反正离他们远点就对了,这帮家伙,邪性得很!” 摊主后面关于“泽蠡”具体如何邪性、干了哪些脏活的描述,方又年已经听得不太真切,他需要的信息核心已经拿到——“泽蠡”,一个活跃在腐骨沼泽、气味特殊(铁锈烂肉味)、行事阴狠诡秘(绑票、勒索、灭口)、令人畏惧且厌恶的黑暗组织。这与他之前的发现完美吻合! 他不再多问,以免引起对方不必要的警惕。按照约定,他付了那几块“石炭”的钱(用刚才的劳力抵偿),然后,在起身的瞬间,手指仿佛无意识地在那个模糊的印记位置上,用力而快速地抹过,指尖悄然沾染了些许油腻的污垢和极微量的、几乎无法以肉眼分辨的皮屑与颜料残留。 离开摊位后,他没有直接返回小屋,而是如同最谨慎的狐鼠,在复杂曲折、肮脏泥泞的巷弄间绕行了数圈,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逐渐增强的感知,反复确认没有任何尾巴跟随后,才再次迂回地、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老烟袋居所的外围区域。他找到一处背风且视线被大量废弃物遮挡的断墙残骸后,如同石像般蛰伏下来。这才将从兽皮上沾染的污垢碎屑置于鼻下,调动全部精神,封闭其他感官,仔细地嗅探、辨析。 一股极其微弱,淡薄到几乎随风而散,但与他记忆中那股特殊腥气同源的、更加淡化的铁锈与腐败甜腥味,隐隐约约,却真实不虚地传入他高度集中的感官! 没错!袭击老烟袋的,极大概率就是这群被称为“泽蠡”的神秘势力! “泽蠡”……腐骨沼泽……特殊腥气……鬼画符印记……行事阴狠诡秘……摊主那混合着鄙夷与惧意的态度……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此刻在他脑中拼凑起来,指向了一个活跃在阴影最深处、手段毒辣、并且很可能拥有某种超出普通流匪或妖族部落的、诡异能力的秘密组织。他们为何袭击老烟袋?是为了他可能拥有的某件东西?是为了灭口,阻止某些秘密泄露?还是,与老烟袋偶尔透露出的、关于“上面”大人物和“水浑了”的模糊警告有关? 方又年感觉自已仿佛在黑暗的迷宫中,终于摸到了一面冰冷的墙壁,虽然依旧不知出口在何方,但至少确定了自身所处的方位,以及墙壁后面可能隐藏的、令人不安的存在。这“泽蠡”恐怕不只是黑石镇周边的一般地头蛇,他们那诡异的行为模式和令人忌惮的名声,暗示其背后,或许牵连着更庞大、更黑暗的脉络。老烟袋的警告“豺狼”和“毒龙”,这“泽蠡”,恐怕就是那率先露出獠牙的“豺狼”,而那潜藏更深的“毒龙”,又会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他不知道。以他目前所处的位置和极其有限的眼界,根本无法窥探那隐藏在更深沉黑暗中的庞然大物。他能确定的只有一点:危险已经骤然升级。对手不再是黑牙那种层面的、可以用力量和算计周旋的地痞,而是更专业、更冷酷、目的也更难以揣测、行事毫无底线的阴影组织。 他抬头,透过废弃物的缝隙,望向镇子中心那座最高大、也相对最坚固的石砌建筑,那里是石猛和他核心手下驻扎的地方。石猛,他知道“泽蠡”的存在吗?他知道老烟袋身上发生的事情吗?这位在黑石镇说一不二、维系着脆弱秩序的汉子,在这盘骤然升级的、充斥着未知阴影的棋局中,是懵然无知的棋子,是隔岸观火的看客,还是……另有所图的弈者? 怀中的青铜古灯似乎感应到他心潮的澎湃与沉重,传来一阵稳定而温和的悸动,那暖意透过衣物,微微熨帖着他冰凉的胸膛,仿佛在无声地安抚,又像是在坚定地提醒他自身的存在。这盏由上古道主留下的、蕴含着“向死而生”真意的火种,此刻所要面对和照亮的,却是来自冰冷沼泽深处、散发着腐朽与铁锈气息的、粘稠而危险的阴影。 微光对阴影,希望对诡谋。 方又年深深吸了一口北地那冰冷而锋利的、带着垃圾腐臭和冰雪气息的空气,将所有的震惊、刚刚理清的线索带来的沉重、以及对未来更深不可测的危机的预感,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用坚冰封存起来。知道了对手可能的身份和名号,并不意味着拥有了对抗的资本,反而更加清晰地映照出自身的渺小与处境的凶险。这不再是黑石镇内部简单的弱肉强食,而是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一场可能关乎更广阔层面、更加黑暗复杂的博弈前奏。 他需要力量,需要更快地提升修为,更深地挖掘古灯的奥秘,掌握更多自保与反击的手段;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更多关于“泽蠡”的活动规律、人员构成、以及他们真正的目的;他也需要……重新审视和评估身边的每一个人,寻找可能的、哪怕极其脆弱的盟友,或者,至少更清晰地辨别出那些潜在的、更加危险的敌人。 他最后望了一眼老烟袋居所那片被死寂与不祥笼罩的区域,目光复杂难明。然后,他毅然转身,迈着虽然沉重却无比坚定的步伐,再次融入了黑石镇那灰暗、肮脏、冰冷而又暗藏汹涌波涛的街巷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