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之中,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方又年盘膝而坐,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里。怀中,那盏青铜古灯静静悬浮于他双掌之间,豆大的混沌色灯焰稳定地燃烧着,散发出的光芒并不如何耀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将地窖里的阴冷和潮湿稳稳地隔绝在外,形成一个直径约莫三尺的、温暖而干燥的“领域”。
更奇妙的变化发生在他体内。那原本需要他全神贯注、如履薄冰才能引导的微弱气流,此刻竟如同被注入了灵魂,变得异常温顺、活泼。它不再需要刻意驱策,便自行沿着那几条已被初步疏通的经脉路径,缓缓流淌,循环往复。气流所过之处,不仅滋养着干涸的经脉和疲惫的肉身,更带来一种心神上的宁静与充实。
这并非力量的暴涨,而是一种根基的巩固与潜力的唤醒。他感觉自己像是久旱的沙地,终于迎来了第一场润物无声的春雨。
他尝试着将意念沉入丹田,能“看”到那原本细若游丝的气流,此刻已壮大、凝实了数倍,如同一道潺潺的小溪,在丹田内缓缓盘旋。先天境中期,甚至隐隐触摸到了后期的门槛——这是水到渠成的突破,是连日来不眠不休的苦修、生死边缘的感悟,以及这盏古灯带来的契机共同作用的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当地窖入口缝隙透入的光线再次变得昏暗,预示着又一个夜晚的来临时,方又年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双眸开阖间,一丝温润的精光一闪而逝,旋即内敛。他感觉自己的五感似乎都敏锐了一丝,地窖角落里细微的虫鸣,空气中尘埃漂浮的轨迹,都变得清晰可辨。
他低头,看着掌中这盏终于不再沉寂的古灯。灯焰跳跃,与他的呼吸、心跳隐隐形成一种奇妙的共鸣。它依旧神秘,依旧隐藏着无数的谜团,但此刻,它不再仅仅是外物,而是与他性命交修、祸福与共的伙伴。
“活下去……”他轻轻摩挲着冰凉与温热并存的灯身,低声自语。这简单的三个字,此刻蕴含的意义已截然不同。它不再仅仅是在黑石镇挣扎求存的卑微愿望,而是在这个广袤、危险而又注定倾覆的世界里,凭借自身力量,去探寻一线生机、把握自身命运的起点。
他小心翼翼地将古灯收入怀中,贴身藏好。那温暖的领域虽然消失,但灯身传来的恒定暖意,以及体内充盈的灵力,都让他精神抖擞,连日来的疲惫和绝望被一扫而空。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空无一人的地窖,恭敬地行了一礼,声音清晰而沉稳:“墨前辈,晚辈侥幸,未曾辜负指点,已初步点燃此灯。特来拜谢。”
他相信,那个神秘的老者,一定有办法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
果然,片刻的寂静后,老烟袋那特有的嘶哑声音,如同直接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进来。”
方又年心中一定,再次穿过那条堆满垃圾的狭窄通道,掀开了那厚重的毛毡帘子。
屋内景象依旧,混杂的气味,昏暗的光线,以及蜷缩在火塘边、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老烟袋。
但这一次,方又年一进来,就感受到了一道截然不同的目光。老烟袋没有像往常那样耷拉着眼皮,而是完全睁开了眼睛。那双平日里浑浊不堪的眸子,此刻竟锐利得如同鹰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方又年,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手中的烟斗没有再冒烟,只是被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力。
方又年没有回避这审视的目光,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对方观察。他能感觉到,老烟袋的目光不仅仅是在看他这个人,更是在感知他体内流淌的灵力,以及怀中那盏灯带来的、难以完全掩盖的独特气息。
良久,老烟袋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给烟斗塞上烟丝,指尖一搓,微弱的火苗点燃烟丝,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浓白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和此刻复杂难明的表情。
“有点意思。”他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少了几分平日的漠然,多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类似“认可”的东西?“比你那半生不熟的引气法,有意思多了。”
他没有问方又年具体过程,也没有评价那盏灯本身,但这句“有点意思”,已然包含了太多的信息。
“侥幸成功,全赖前辈此前点拨,指明方向。”方又年再次躬身,语气诚恳。这不是客套,若非老烟袋点出地脉余温中蕴含的“死中之活”,他恐怕至今还在黑暗中盲目摸索,甚至可能早已走火入魔。
老烟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他嘬着烟嘴,烟雾缓缓缭绕,目光似乎穿透了烟雾,看向了未知的远方,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漠然:“灯是点着了,路还长。这点微光,照不亮千山万水,也暖不了芸芸众生。”
他的话语依旧带着惯有的冷硬,但方又年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这不像是否定,更像是一种……提醒。
“晚辈明白。”方又年沉声回应,目光坚定,“前路漫漫,凶险未知。晚辈不敢奢求光照大千,只愿凭此微光,在这漫漫长夜中,为自身,或许……也为身边值得照亮之人,多踏出几步,多看清尺许前路。”
他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话语朴实,却透着一股经过磨砺后的坚韧与清醒。
老烟袋耷拉的眼皮动了动,浑浊的目光在烟雾后扫过方又年年轻却已显刚毅的脸庞。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近乎预言般的低沉语调说道:“黑石镇这潭水,看着污浊不堪,底下藏着的东西,比你想象的更深,也更脏。你这点光,现在露出去,引来的不一定是趋光的飞蛾,更可能是嗅着肉味过来的豺狼,甚至是……潜藏在淤泥底下的毒龙。”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有些人,坐不住了。有些事,快要捂不住了。小子,你选在这个时候亮起这点火,是福是祸,难说得很。自求多福吧。”
说完,他不耐烦地挥了挥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滚吧。记住老子的话,在你那点火苗能烧穿铁甲、蒸干毒涎之前,藏好了!下次再来,老子这门,未必还为你开着。”
方又年心中凛然。老烟袋的警告前所未有的直白和严重。“豺狼”、“毒龙”、“坐不住了”、“捂不住了”,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描绘出的是一幅山雨欲来、危机四伏的图景。这危机,绝不仅仅是黑牙之流的私人恩怨。
他深深一揖,将这份警告牢牢记在心里:“晚辈谨记,绝不敢忘。多谢前辈。”
他不再多言,转身,掀开帘子,踏入了外面已然降临的夜色之中。老烟袋最后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因突破而略显振奋的心情迅速冷静下来。
怀中的青铜灯依旧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暖意,但这份暖意之外,是整个黑石镇,乃至更广阔天地的、冰冷而危险的暗流。
回到那间四面透风、门闩残破的小屋,方又年点燃了一小堆勉强收集来的干柴。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却远不及怀中古灯带来的温暖和安心。他借着火光,开始冷静地分析现状,重新规划。
力量的提升是实实在在的,这给了他更多的底气。但老烟袋的警告也明确指出,这点力量,在即将可能到来的风暴面前,依旧微不足道,甚至可能因为其“特殊性”而成为众矢之的。
“藏拙”与“进取”之间,需要找到一个新的平衡点。
他需要更主动地去了解这个小镇,了解那些潜藏的规则和即将爆发的矛盾,而不是像过去那样,被动地等待危机降临。信息,有时比武力更重要。
接下来的几天,方又年改变了策略。他不再仅仅龟缩于小屋或地窖苦修,而是开始更频繁、更有目的地出现在镇上那鱼龙混杂的集市区域。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不再刻意躲闪,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观察力。他凭借逐渐强壮起来的身体和更加灵活的身手,接一些搬运重物、或是帮忙处理些力气活的零散工作,换取微薄的食物——几块硬得能崩掉牙的黑麦饼,或者一小撮带着霉味的粗盐。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倾听。
他像一块沉默的海绵,吸收着集市上流淌的各种真伪难辨的信息。
他蹲在一个卖锈蚀武器的摊子旁,听着两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低声抱怨:
“……妈的,磐石盟那帮狼崽子,最近哨探的爪子伸得越来越长了,西边那个废弃的矿坑,前几天还看到影影绰绰的绿眼睛……”
“听说北边‘黑沼泽’那边更邪乎,前些天夜里有人看到冲天的妖气,绿油油的一片,晃得人眼晕,没一会儿又消失了,跟鬼一样……”
“上面?哼,中州那些老爷们只顾着争权夺利,谁管我们这边陲之地的死活?赋税倒是一年比一年重!……‘镜楼’?你他妈小声点!不想活了?那名字也是能挂在嘴边的?”
方又年默默地听着,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记在心里。妖族活动频繁且异常,神朝内部倾轧,还有一个让这些亡命徒都讳莫如深的“镜楼”。黑石镇,这个看似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底下涌动的暗流,远比表面看起来的更加汹涌、复杂。
他也远远地观察过黑牙。那汉子带着手下在集市边缘巡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每一个可能的目标。他的左腿似乎还带着点不便,走路时微不可查的一顿——那是方又年留给他的印记。两人的目光有过一次短暂的隔空碰撞,黑牙眼中瞬间爆发出噬人的怨毒和杀意,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野兽般的呜咽。但出乎方又年意料的是,他竟然硬生生压下了立刻动手的冲动,只是用口型对着方又年比了一个极其下流恶毒的手势,然后狠狠啐了一口唾沫,转身带着人走进了旁边一条更阴暗的小巷。
这种反常的隐忍,让方又年心中的警惕提到了最高。要么是石猛那边施加了更强的约束,要么……就是黑牙背后的人,或者他本身在谋划的事情,要求他暂时不能节外生枝,打草惊蛇。
这日,他刚帮一个摊主将几捆沉重的、带着腥味的兽皮搬到板车上,换得一小块风干的肉条,眼角的余光便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赵婉挎着那个熟悉的药篮,从街角匆匆走过。
她的状态让方又年眉头微蹙。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几乎不见血色,脚步也显得有些虚浮踉跄,原本清澈的眼眸此刻被一层深重的疲惫和忧虑笼罩,紧抿的嘴唇缺乏水分,起了干皮。
方又年心中微动。待摊主离开后,他快步跟了上去,在一个堆放杂物的拐角处叫住了她。
“赵姑娘。”
赵婉闻声回头,见是方又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下意识地将药篮往身后藏了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方公子啊。” “你的气色很差。”方又年目光落在她遮掩的药篮上,又回到她缺乏血色的脸上,“是药材不够了?还是……遇到了别的麻烦?” 赵婉的笑容更加勉强,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没……没什么,就是最近天气寒冷,伤病的乡亲多了些,有些劳累罢了。”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急切,“方公子,你……你最近一定要更加小心。我……我听说,黑牙他们最近和镇子外面的一些人来往很频繁,那些人……看着不像是善类,恐怕……不单单是为了之前那点恩怨。” 镇子外面的人?方又年心中一凛。结合老烟袋的警告和集市上的流言,这“外面的人”身份呼之欲出——很可能是妖族,或者与妖族勾结的人族势力! “多谢赵姑娘告知。”方又年沉声道,目光扫过她空空荡荡的药篮和憔悴的面容,心中那丝异样的情绪再次浮现。他毫不犹豫地将刚刚到手、还带着体温的那块风干肉条,塞到了赵婉手中。 赵婉一愣,像是被烫到一样,急忙推拒:“不!方公子,这太珍贵了!你自己……” “我还能找到。”方又年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需要它。”他的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能看穿她强撑的坚强底下,那即将耗尽的体力和资源。 赵婉看着他的眼睛,推拒的手慢慢无力地垂下。她默默接过那块干硬的肉条,指尖因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抖,低垂着眼睑,声音细若蚊蚋:“……谢谢。” 她抬起头,看着方又年似乎比初见时沉稳坚毅了许多,眼中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神采的面容,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两个字: “保重。” 说完,她紧紧攥着那块肉条,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转身匆匆离去,单薄的背影在凛冽的寒风中,仿佛随时会被吹倒。 方又年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心中那股并非源于计算和利益权衡的情绪缓缓流动。在这个冰冷残酷的世界里,赵婉所代表的善意和坚持,如同他怀中的微光一样,是值得守护的东西。 他转身,决定再去老烟袋那里一趟。关于“镇子外面的人”,这个神秘的老者或许能提供更确切的线索。 然而,当他再次靠近那片垃圾堆积区时,一种强烈的、源自本能的危机感骤然升起! 太安静了! 平日里,这里至少还有些老鼠窸窣、或是寒风穿过缝隙的呜咽声。但此刻,万籁俱寂,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这片区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陌生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那并非生活垃圾的腐臭,也不是妖族的腥臊,而是一种更阴冷、更尖锐的,混合着铁锈、某种腐败的甜腥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般的味道! 方又年浑身汗毛倒竖,瞬间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借助废弃物形成的复杂地形,悄无声息地向老烟袋的居所摸去。 越靠近,那股陌生的腥气越发浓重。 当他终于能看到那个低矮门洞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然收缩,心跳几乎漏停一拍! 老烟袋那厚重的毛毡帘子,被暴力地撕扯开一大半,如同破布般耷拉在门口!门洞前的空地上,积雪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留下了数道深浅不一、方向杂乱的脚印!最触目惊心的是,在那污浊的雪地上,泼洒着好几滩尚未完全冻结的、暗红色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打斗!激烈的打斗!而且就发生在不久之前! 方又年猛地贴紧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感官提升到极限,仔细感知着周围的动静。没有尸体,没有胜利者的喧哗,也没有伤者的呻吟,只有死一样的寂静和空气中残留的、令人不安的厮杀痕迹与那股陌生的腥气。 老烟袋呢?是生是死?是被抓走了,还是…… 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如炬,仔细分析着那些脚印。脚印沉重而杂乱,至少来自三四个不同的个体,步伐跨度很大,带着一种蛮横的力量感,绝非黑石镇普通流民或黑牙手下那种虚浮的步伐。更关键的是,在一处较为清晰的脚印边缘,他看到了些许粘稠的、呈现出暗绿色的残留物,正散发着那股特殊的、混合着铁锈与腐败甜腥的气味! 这不是黑牙那伙人,甚至不像是纯粹的人族! 是“镇子外面的人”!他们竟然直接找上了老烟袋!是为了他可能知晓的秘密?是为了他可能拥有的某些东西?还是……因为自己这个与老烟袋有过接触的“新火”,引来了他们的目光? 无数的疑问和冰冷的危机感如同毒蛇,缠绕上方又年的心头。老烟袋的居所,这个他刚刚找到的、可能蕴含着通往更广阔世界钥匙的支点,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散发着浓郁血腥和未知危险的风暴眼! 他在这里潜伏了足足半个时辰,身体几乎冻得僵硬,确认周围再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和动静后,才如同融化在阴影中一般,缓缓地、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怀中的青铜灯依旧散发着恒定的微光与暖意,驱散着身体的寒冷。但此刻,这微光所能照亮的范围之外,那弥漫在整个黑石镇上空的黑暗,似乎变得更加浓重、更加冰冷,也更加……深不可测了。 微光虽燃,可它映照出的前路,却仿佛是万丈深渊之上,一根细若发丝的悬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