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黑石镇上空盘桓不散,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的灰白。但此刻弥漫在方又年心头的寒意,远比这北地的严冬更深彻。“泽蠡”——这个如同从腐臭沼泽深处浮起的名字,带着铁锈与烂肉交织的腥气,像一道冰冷的烙印,刻在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版图上最阴暗的角落。
老烟袋的失踪,绝非偶然的冲突或简单的劫掠。那被暴力撕扯的门帘,雪地上泼洒的、沉默的血迹,无不指向一场目标明确、行动迅捷的清除或绑架。一个深藏不露、连石猛那般人物都可能有所忌惮的神秘老者,竟在自己的巢穴中被如此干净利落地解决,对方的力量和手段,令人不寒而栗。
“是因为我么?”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再次噬咬着方又年的内心。是他频繁的接触,是他点燃古灯时可能引发的、微不可查的异动,引来了这些隐藏在沼泽深处的窥探者?还是老烟袋本身,就背负着足以招致“泽蠡”出手的秘密?无论答案为何,他都已无法置身事外。他与那间弥漫着烟草和草药味的昏暗小屋,与那个乖僻冷漠的老者之间,因那盏灯、因地脉余温、因那句“你欠老子一次”,产生了一条无形却坚韧的联结。这联结,如今可能正将他拖入一个远比黑牙之流凶险万倍的漩涡。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关于“泽蠡”,关于腐骨沼泽,关于他们为何会盯上老烟袋。集市上那个光头摊主讳莫如深、夹杂着厌恶与惧意的只言片语,如同管中窥豹,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却看不清这头潜伏在沼泽阴影中的怪兽全貌。
接下来的两天,方又年行动得更加谨慎,如同在结满薄冰的湖面上行走。他不再固定出现在某个区域,而是如同飘忽的幽灵,在不同的摊位、巷口短暂停留。他利用帮工换取食物时,刻意引导话题,用更迂回的方式,旁敲侧击地提及“腐骨沼泽”或是镇子里近来的“异常”。
“听说沼泽那边最近不太平?夜里好像有绿火闪?”他一边帮一个贩卖粗劣陶罐的老妇整理货物,一边状似无意地提起。
老妇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了他一眼,低下头,用力擦拭着一个缺口的陶碗,声音含糊不清:“后生,莫打听那地方邪性,沾上了甩不脱的晦气,前些年有个不开眼的猎户,非要往里钻,说是看到了宝贝,结果连骨头都没找回来,就剩下一只鞋,上面沾满了又腥又臭的绿泥”
又有一次,在一个相对热闹的、流民聚集分食少许热汤的临时粥棚附近,他听到两个面黄肌瘦的汉子低声交谈:
“磐石盟的妖崽子是明着狠,那帮‘水耗子’是阴着毒!我有个远房表亲,以前在镇子南边跑点小买卖,不知怎么惹上了他们,一夜之间,人没了,货也没了,家里墙上就留了个用血画的那鬼玩意儿,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嘘!小声点!不想活了?他们耳朵灵得很”
零碎的信息如同破碎的镜片,每一片都映照出“泽蠡”的不同侧面:神秘、残忍、行踪诡秘、与腐骨沼泽紧密相连、拥有某种令人恐惧的标识或仪式。方又年默默将这些碎片拼凑,心中的阴影愈发浓重。这是一个组织严密、手段酷烈、且善于利用恐惧来控制局面的黑暗势力。他们不像妖族那样凭借先天体魄和元素力量正面冲撞,更像是在阴影中织网的毒蜘蛛,耐心等待着猎物落入陷阱。
然而,除了对“泽蠡”的探查,另一件事也牵动着方又年的心神——怀中的青铜古灯。自那日在地窖中成功引燃那豆大的混沌灯焰后,这盏灯似乎与他建立了一种更深层次的联系。它不再仅仅是提供温暖和加速修炼的外物,更像是一个沉睡的意识,开始对他体内的灵力流转产生微妙的引导。
尤其是在他尝试按照那本粗浅册子上的路线运转灵力时,灯焰会随之产生极其细微的、几不可察的脉动。当他运行到某些册子上标注模糊、或是感觉滞涩的节点时,灯焰会传来一丝微弱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暖流,仿佛在无声地纠正或补充。而当他在夜深人静,心神沉入那片由灯焰光芒构筑的宁静领域时,偶尔会有一些极其破碎、模糊的画面闪过脑海——并非完整的记忆或景象,更像是一种情绪的残留:无尽的黑暗、星辰崩毁的悲怆、以及一种近乎固执的、对“生”的守护意念。
这些碎片与他梦中那片琉璃沙海、那个模糊的老人身影隐隐呼应,却又无法串联成清晰的线索。但他能感觉到,这盏灯正在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引导他走向某条道路,一条可能与册子上记载的、乃至黑石镇流传的普通修炼法门截然不同的道路。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但他别无选择,只能沿着这微光指引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前行。
体内的灵力在灯焰的滋养和自身不懈的锤炼下,日益壮大、凝实。他对力量的掌控也越发精微,原本需要全神贯注才能引导的气流,如今已能随着心意在一定范围内如臂使指。他甚至开始尝试将一丝灵力附着于那根削尖的短木棍上,虽然效果微弱,只能让棍尖穿透力增强少许,且维持时间极短,但这无疑是一个可喜的进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将灵力应用于实战层面,尽管粗糙,却是质的变化。
力量的提升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但并未冲散笼罩在头顶的危机阴云。黑牙那怨毒的目光如同实质,时常能在他外出时感受到。这家伙的隐忍,让方又年更加确信其背后有所图谋,或者受到了某种约束。而“泽蠡”的阴影,则像一把悬而未落的利剑,不知何时会斩下。
这日黄昏,方又年结束了一天的暗中探查和修炼,正准备返回那间破屋,却在一条僻静巷口,再次遇到了赵婉。
她的脸色比前几日更加难看,苍白中透着一股灰败之气,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殴打过。她挎着的药篮几乎空了,只剩下几株干瘪低劣的草药。看到方又年,她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淹没。
“方公子”她的声音虚弱而沙哑。
“赵姑娘,你的身体……”方又年眉头紧锁,她的状态显然不仅仅是劳累过度。
赵婉勉强笑了笑,那笑容脆弱得让人心疼:“没什么,只是镇子里受伤生病的人越来越多,药材彻底用完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方又年似乎比初见时挺拔了些许的身姿,低声道:“你要小心。我听说,黑牙他们最近和几个身上带着沼泽那边腥气的人,走得很近。”
方又年心中猛地一沉!黑牙和“泽蠡”勾结上了?是为了对付自己?还是有着更深的图谋?老烟袋的失踪,是否也与这有关?
“多谢赵姑娘告知。”方又年沉声道,心中警铃大作。他看着赵婉空空如也的药篮和摇摇欲坠的身形,毫不犹豫地将怀中仅剩的、他准备用作今晚修炼补充的两块最低劣的下品灵石塞到她手里。“这个你拿着,或许能换些吃的,或者想想办法。”
赵婉看着手中那两块微光黯淡的灵石,眼眶瞬间红了,她用力摇头,想要推拒:“不,方公子,这太……”
“活下去更重要。”方又年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你帮了很多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在这冰冷残酷的黑石镇,赵婉所坚守的那点仁心,是比灵石更珍贵的东西,他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赵婉的泪水终于滑落,在她苍白消瘦的脸颊上留下冰冷的痕迹。她不再推辞,紧紧攥住那两块灵石,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哽咽:“谢谢你,你一定要保重我感觉,镇子快要出大事了。”
她说完,不敢再多看方又年一眼,低着头,匆匆消失在昏暗的巷尾,单薄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无比凄凉。
方又年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赵婉的警告和她濒临崩溃的状态,都预示着黑石镇压抑的表象之下,汹涌的暗流即将冲破束缚。
黑牙与“泽蠡”的勾结,如同毒蛇与沼泽的联合,阴险而致命。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是针对自己这个“新火”?还是有着更庞大的计划?老烟袋的失踪,是否是这计划的一部分?
他抬头望向镇子中心石猛驻扎的方向,那里依旧沉寂,仿佛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毫无察觉,或者说无能为力。
夜幕彻底降临,寒风卷着雪沫,呼啸着穿过黑石镇肮脏的街道和破败的建筑,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怀中的青铜古灯散发着恒定的微光与暖意,驱散着身体的寒冷,却难以照亮前方愈发浓稠的黑暗。
方又年回到那间四面透风的小屋,用木棍死死抵住门。他没有点燃柴火,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任由冰冷的空气包裹着自己。体内的灵力缓缓流淌,感知提升到极致,捕捉着窗外风声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声响。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或许到头了。
“泽蠡”的暗影已然显现,与黑牙的旧怨未消,妖族活动的频率有增无减,而石猛的态度依旧暧昧不明。黑石镇这个巨大的火药桶,引线正在嗤嗤燃烧,不知何时会轰然引爆。
他缓缓闭上眼,意念沉入体内,引导着灵力沿着那几条被古灯光芒隐隐照亮的路径运行。灯焰随之轻轻摇曳,传递着温顺而浩瀚的力量。脑海中,那些破碎的画面再次浮现——星辰崩毁,黑暗无尽,却总有一缕微光,固执地亮着,不肯熄灭。
“向死而生……”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这是老烟袋曾隐约提及,又与古灯气息隐隐契合的词语。
他不知道这四个字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奥秘,也不知道自己这缕意外点燃的“薪火”,能否在这即将到来的、席卷一切的黑暗风暴中存活下去,甚至照亮方寸之地。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怀中这盏灯,运转体内这股力,在这漫漫长夜中,保持警惕,不断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