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热情的长安人总不会让夜晚的长安容纳寒冷,哪怕是在这临冬时分。
可是那位新来到的教书先生坐在学堂的客房里,怎么地就不能入睡。
在戏台上唱了十几年的戏,还真从未来过这般广阔的舞台上演一个先生。况且,扮演先生的同时,还得照顾一个六七岁的小孩?
戏子看着坐在一旁沉思的小男孩,突然就有一种被坑了的感觉。眼见着小男孩那紧皱的眉头,戏子突然就坐了起来想要开口问些什么。
而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先生,孟先生请您过去一趟,他需要为您添一策学籍。”
“学籍?”戏子在客房里疑惑的重复了一遍他所听到的那个不可思议的词汇,他!戏子!需要学籍这种小孩子的东西?
门外人接着道:“先生的知识必当是涵盖千年博通古今的,但是作为学者,终是学无止境,所以,便应有学籍。不过先生的学籍应该是与孟先生同代,是师叔辈。”
戏子听到这,才自顾满意的点了点头:“还劳烦你去告诉孟师兄一声,我稍后就来。”
戏子的话说完,门外人应了一声,便欠着身子离开了。
戏子又看了一眼坐着的小男孩,终究还是没有开口,穿戴整齐后便出门去了。
……
“孟师兄~”文渊阁里的书房里,孟轲捧着一本自己编撰的书籍微微皱眉时,一道恭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孟轲抬头看了看门窗上的倒影,便是连忙放下手上捧着的草书,“先生请进。”
门外人闻言,缓缓的推开门,慢慢的走了进来。
孟轲看着来人,嘴角不自觉的越扬越高,“先生,我也是您的戏迷。”
来人笑了笑,作揖道:“如此再好不过了,这一场戏,先生可作我的看客,看看我这先生,像不像样。”
孟轲作揖回礼:“那是自然。”理了理方才凌乱的衣袖,孟轲便转身去寻什么了,“姜先生带来的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叫子游。”
“姓什么?”
“姓陆。”
孟轲刮了刮下巴,便又将注意力放在了书架之上,“九州之内,好像没有陆姓。”孟轲说罢,便从书架里抽出了一策崭新的本子,“先生想要在学籍上记录什么名字?”
戏子皱了皱眉,显然对于这件事,他并没有多想,不过想来也是,总不能把自己的艺名给放到这策书里吧,于是戏子便动了动脑,随便想了个名字:“就叫陆言吧。”
“陆言?”孟轲闻言疑惑道:“先生可能没有听清,方才我说了,九州之内,好像没有陆姓。”
“嗯?”戏子看向孟轲,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解,但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话。
孟轲眼见此状,自嘲似的笑了笑道:“先生这就给我上了一课,惭愧呀。”随即便提笔在本子上写上了几个字,“陆子游~”孟轲喃喃自语道。
陆言点了点头,“子游。”
孟轲写罢,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从今天起,你便是我儒家一支的主言了?”
陆言再一次点了点头。
“您是不是需要换一张脸?毕竟您现在的这张脸,长安之内,可是无人不知。”孟轲看着陆言的脸庞,突然开口道。
“换脸吗?”陆言走到镜子面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又看,精致的五官在陆言的注视下开始了细微的改变,一点,两点,如此便不再是从前,“这样如何?。”陆言看着镜中人,满意道。
孟轲走上前去,赞叹的点了点头:“好啊,好啊!陆先生,陆先生!”
陆言笑了笑:“孟先生还要多多指教。”
孟轲摇了摇头,只是一笑:“指教二字可是不敢当,共勉前行吧。”孟轲语罢,目光又不自觉的投向远方,好似不经意间说道:“那孩子,有病。”
陆言闻言一震,脸色突兀的有些苍白,旋即又摆了摆手:“姜先生应该是现如今这世间最伟大的医者。”
孟轲将目光收回,窗外的月光渐渐的暗淡了下去,“他可曾说过,何时回来?”
“四年。”陆言的指尖摩挲过了册子上记载的两个姓名,“这四年,我是其父,亦是其师。”
孟轲转过身来,看着烛火下的陆言,深深的弓腰拘礼,以表谢意。
陆言将册子合上收起,稍稍还礼,便作揖告辞。
——
待到陆言推门回房之时,却见得那孩子还未曾睡去。陆言诧异的站在房门后,沉默的看着床上的孩子由坐姿转换为躺着的状态,然后吃力的盖上厚重的棉被之时,嘴角露出了一勾弯月:
“未曾想今日,还能有人待我归来再入眠。”
陆子游盖着厚重的被子翻了个身,似有不自在,但终究是没有开口回应陆言。
陆言走近床榻,将手中的册子放下,便爬进了另一边的被窝里。
——
鸡鸣日升,今天的长安城与往日有些不一样。
金銮殿上,诸多的文臣武将窃窃私语着昨日之事。
市井之中,无数的梨园被那些怅然若失的听客踏破了门槛。
大树荫下,孤独的药者将目光从繁华之地收回,投向远方。
皇宫里,早朝,文武大臣无不想要在那位帝皇面前说上一两句话,可是礼部尚书那精彩绝伦的贺词都博不得皇上的一句赞赏。今天的皇上,在想什么呢?
唐皇看着殿外渐渐出神,那些个尚书,侍郎说的东西也没什么新意,实在是没意思。倒是早就听说长安城里有个戏子唱功不凡,可终日里被朝政所累,竟无一日能前去恭听,如今大师已飘然而去,何时才能相见?
而且那位新圣步入长安,天下诸子偏偏又傻乎乎的派出使者前往药谷庆贺,想来不过是无功而返,药灵如期归来,新圣造化之期又得往前推上数年。
皇帝看着殿下一个个兢兢业业的臣子,心中再多不喜,也是任性的放松了紧紧锁在一起的眉头,可是他们说的,实在没什么意思,直叫人提不起兴趣。
朕在意的,为什么就没人说呢。皇帝如是想到。
“陛下!”唐皇正走神着,一位身着铁甲的将军从百官之中走了出来,这位将军是个不错的铁血将军,祖上功绩如今仍然书在凌烟阁里。所以汉皇有足够大的容忍度,去宽容他在金銮殿上的所作所为。
汉皇收回诸多思绪,挑着眉看向阶下的将军,轻声问道:“凌将军有什么话想告诉朕的吗?”
那铁血将军点了点头,弓着身子道:“臣昨日在儒堂聆听讲学,偶遇了几位奇人。”
“奇人?”皇帝直起身子来,饶有兴致的开口问道。
“昨日讲学的先生是文渊阁的孟先生,臣久在沙场,瓶颈甚多,初遇先生,便如醍醐灌顶,修为精进,实在惊为天人,这便是第一奇。”
“嗯,”汉皇点了点头,眼光扫过文臣一列,便见着不少人点头赞同,毕竟那可是文渊阁的孟先生啊!“再讲。”唐皇示意道。
“先生讲道结束时,诸生多是悟道,臣境界较高,便有幸见了又两位奇人。”
“来人是谁?”汉皇的眉头又起三寸。
“来人有三位,其一是一位抱着女婴的儒医,女婴不凡,却也算不上奇特,”凌将军显然对昨日的境遇有些欣喜,在这朝堂之上也禁不住透出军旅中的潇洒劲儿,所幸汉皇宽宏,但终究还是有些尚书面露不满。
其中有人正欲开口出言之时,汉皇却连连点头,以表赞成:“一位女婴,即使不凡,也不过是一位女婴,自然算不上奇人。”
“是了,可这第二位奇人,却也只是一个孩童,看过去,不过六七岁。”凌将军摸了摸下巴,似是想起了什么,顿时眉飞色舞起来,“那孩子很奇特,其身至阳,细细感知,更似有骄阳在其体内。”
汉皇大笑:“凌将军这话说的可真是让人浮想联翩,话说这第三位奇人,又是如何?”
凌将军听闻皇上此言,又见龙颜大悦,便也顾不得诸多文臣那好似要喷火的目光了,“第三位奇人实在是令人震惊,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是无论谁与我说那人是任何人,我都会相信,因为只凭感觉去说的话,那位奇人,就是所有人。”
“这是什么话!”文臣之列中走出一位老儒生,“将军既然说是那位奇人,便就是一位奇人,那他为什么会是所有人?古语有云,万变不离其宗,精、气、神、行、话、这些被人展现出来的表,易变但也易辨。识人,不过是究其根本,一便是一,二就是二!”
凌将军听了老儒生的话,只是笑笑不答,也不和这老儒生犟什么,便欲作揖归回武将之列。
而在那时,龙椅上的懒人招了招手,凌将军便是伫立不动。
“轲老先生,可爱听曲子?”龙椅上的人开口问。
阶下人惶恐,作揖答道:“臣听曲,但却是不爱。”
“噢?”汉皇一笑,“朕听说,京城里有个戏子,可惜朕来,公务繁忙,未曾去过梨园听曲,甚是遗憾,不知先生如何评价戏子?”
“他是剧中人,而非世人。”
“剧中人?世人?”汉皇抬头看着金銮殿顶上的一个窟窿,“朕认为,世人皆是剧中人,除此之外,便是世外人。”
“有理。”
“有理?”
“陛下贵为九五之尊,天下之大亦为棋局,天下人,皆是棋子,便都是局中人。便就是剧中人。”
“朕,也是棋子。”
那文官停了唐皇如此发言,顿时惶恐跪下,恭敬道:“陛下贵为天子,无上至尊,可不宜妄自菲薄,若陛下不是执棋者,那这天下,那还有什么世外人。”
“天下没有了,天上呢?”汉皇的眼睛眯眯着透过大殿上的窟窿看着天空,这个窟窿是这位唐皇即位时,发下的第一道圣旨,他要在这座俗世中最高的椅子上,看见那片天,“剧中人若是不满剧本,便能罢演,或是乱来,破了棋局。”
汉皇语罢,一股浩然的气从阶上散发开来,文武百官皆尽触之而拜。
或是感觉到了自己情绪的波动,汉皇突然摆了摆手,眯眼盯着阶下的百官,不由得挥了挥手,深深叹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