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不大,却因为驿道穿镇而过,来往客商、江湖散人、游方郎中络绎不绝,久而久之,这里酒肆最多。人饿了可以忍,没酒却忍不了。
这天下午,天才刚暗,街上的雪却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镇口那家“醉仙楼”里,传来一阵吵吵嚷嚷。
“掌柜的,再来三碗酒,辣点的下酒菜。”
说话的是柳三水,一个一口气能说八句贫嘴、九句不着调的主。他这会儿正拍着桌子,眼珠子乱转,冲着柜台喊。
掌柜的手里正抹着酒碗,冷哼一声:“三水,你们仨上回的酒钱还没结清呢,这回又赊?你们当我这醉仙楼是义庄啊,随便往里躺?”
柳三水一听,立马赔笑,扭头去看身边的林破晓:“大哥,你看,这掌柜的怎么说话呢?咱们可是常客啊,常来就是亲戚,亲戚喝酒要算钱,那还叫亲戚吗?” 林破晓懒洋洋靠着柱子,眼皮子半抬不抬,淡淡回了一句:“有酒吗?借一壶来喝喝。” 掌柜的气得翻白眼:“喝喝喝!你们仨都成了镇上的笑话,喝得比谁都勤,付得比谁都少。” 坐在林破晓另一边的顾长青皱着眉,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旧眼镜片,清清嗓子,正气凛然道:“掌柜的,何必计较铜板?自古文人饮酒,多半赊账。诗云: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我们若不喝上三碗,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年华?” 掌柜的差点被他噎死,冷笑:“你要真能做诗,就别赊账,拿诗抵钱吧。” 柳三水“噗”的笑出声:“掌柜的,你亏大了!长青这肚子里能蹦出来的,都是酸不溜秋的玩意儿,听了只会更想喝酒。” 三人正闹着,楼下酒客早被逗得哈哈大笑。有人摇头:“这仨人,一个油嘴滑舌,一个酸腐文人,一个……嗯,烂泥扶不上墙的酒鬼。” 林破晓端着空碗,懒洋洋瞥了他们一眼:“笑什么?等哪天老子真横了,喝酒全都白送。” 话音刚落,酒馆门口闯进来七八个泼皮,腰里拴着铁棍,衣服上绣着一个“马”字。为首的是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嚷嚷道:“酒钱结清了吗?没结清的,都记得掏钱孝敬马二爷!” 酒馆里立刻安静下来。 柳三水低声嘀咕:“娘的,又是这帮二百五。” 顾长青小声劝道:“破晓,别冲动。” 林破晓却偏偏往前凑,笑眯眯道:“哟,这不是马二爷的红棍么?我记得你上回被你家二爷踹下马,摔得比我喝醉还惨。” 那红棍脸色一黑,抡起铁棍就要砸:“小杂种找死!” “慢着。”林破晓一手挡在身前,另一手伸出空酒碗,眼神淡定:“要打行,但有酒吗?借一壶来喝喝。” 酒客们忍不住全笑翻,噗噗声连成一片。 红棍更恼火,骂道:“笑个屁!今天不给你们几个开瓢,马二爷的名头还不如狗屁!” 他抡棍砸下。 ——“啪!” 林破晓举碗去挡,结果碗直接碎成七八片,手背鲜血淋漓。他却哈哈大笑:“好棍!真比喝酒提神。” 柳三水一看不对,立马蹿到桌底,嘴里还嚷:“兄弟们顶住,我来策应!”结果就是趴着不动。 顾长青硬着头皮挡在林破晓身边,结结巴巴背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呃,后面是什么来着?” “是你娘的脑袋要搬家了!”红棍狞笑一声,再次举棍。 这时,酒馆门口传来一声呵斥:“住手!” 人群分开,一个穿着青布衣裳的老者走了进来,手里拄着拐杖。他是镇上的老郎中,人人都叫“沈先生”。 红棍忌惮沈先生几分,冷哼一声:“算你们运气,今天先饶了。”话落,带人嚷嚷着走了。 柳三水这才从桌底爬出来,拍拍屁股,一副刚刚大战三百回合的模样:“走了?早知道我再出来一刀就全放倒。” “你要真敢出来,我就敢信你是神仙。”林破晓翻个白眼,坐下捂手。 顾长青拿布条给他包扎,正经道:“破晓,你真得收敛点,嘴上积德,不然早晚吃大亏。” 林破晓笑嘻嘻:“有酒吗?借一壶来喝喝。喝了,嘴上就能闭上。” 三水和长青一起骂:“滚!” 酒客们全乐了,醉仙楼里顿时热闹起来。可没人注意到,林破晓手背的血,滴落在地板上,竟微微闪了一下光——像是某种古老的符纹一闪即逝。 林破晓没发现,酒碗碎片却隐隐发热,像在呼吸。 他揉揉眼,心里暗道:“可能是喝少了,看花眼了吧。” ——外头的雪,下得更大了。 夜幕渐渐压下来,青石镇的雪下得更急了。醉仙楼的酒气混合着雪意,反而更暖。 “掌柜的,最后再借一壶,真的最后一壶!”柳三水抱着酒坛子跟娘家要嫁妆似的,满脸的诚恳。 掌柜的已经懒得理他,甩着手巾就上楼去了。 “哎,你们说,这世上最不靠谱的是什么?”柳三水边倒酒边问。 “你。”林破晓抬眼。 “再不然就是你那满肚子诗书,偏偏都考不上秀才。”柳三水指了指顾长青。 顾长青推眼镜,正色道:“那不叫考不上,是……命未至。” 林破晓忍不住笑出声:“有酒吗?借一壶来喝喝。你这话,比酒辣。” 三人对饮,酒意渐浓。 ⸻ 夜里,林破晓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身处无尽星河。繁星一颗颗坠落,像无数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忽然,有一道声音低沉无比,似乎来自九天之外: “你可愿背负命运?” 林破晓皱着眉,正要骂一句“有屁快放”,却发现喉咙像被封住了,说不出声。 接着,星河中有一滴血亮了起来,猩红似火,落入他胸口。 那一瞬,他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痛得差点把舌头咬断。 “啊——!” 他猛然惊醒,冷汗湿透了被褥。 身边的柳三水正打着呼噜,翻身差点把脚丫子踹到他脸上。顾长青抱着一卷书睡得笔直,口水把纸都打湿了。 林破晓长长吐出一口气,盯着昏暗的屋顶,喃喃道:“奇怪……刚才,是梦吗?” 胸口仍然隐隐发烫,像是藏了什么东西。 ⸻ 第二天清晨。 三人蹲在镇口大树下啃馒头。 “唉,”柳三水咬得满嘴是白面渣,“你说咱们仨,什么时候能扬眉吐气?天天欠酒钱,被泼皮欺负,连姑娘都看不上我们。” “说得你好像有人看过你似的。”林破晓翻了个白眼。 顾长青忽然抬头,眼神闪烁:“破晓,你昨夜是不是梦到了什么?” 林破晓愣了下:“你怎么知道?” 顾长青推了推眼镜:“因为昨夜我也梦到星河,听见有人说‘气运不死,人族不灭’。” 柳三水大惊失色:“不会吧?我也梦见了!只是……我梦见自己骑在一只大白鹅上,鹅说要带我飞去天宫讨酒喝。” 林破晓和顾长青:“……” 林破晓憋不住笑出声:“行了,你那不是梦,是你昨天喝多了。” 柳三水一本正经道:“不对!你们没听说过吗?梦都是有预兆的。你看,破晓梦见流星,长青梦见气运,我梦见白鹅……那意思就是,我以后能坐享其成,喝不完的酒啊!” 顾长青摇头:“荒唐。” 林破晓却心里一紧——昨夜那一滴血,分明是真切无比。 ⸻ 正说着,镇口忽然喧闹。 只见一队骑兵疾驰而来,盔甲雪亮,旗帜猎猎,上书一个大大的“赵”字。 “是郡守府的兵马!”有人低呼。 领头的骑士高声喝道:“奉命缉拿乱党——青石镇林氏余孽何在!” 林破晓心头一震。林氏?他从未听人说过自己姓林之外的秘密,父母更早早过世,哪来的“余孽”之说? 兵马已经冲进镇子,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唯独他三人还傻乎乎蹲在树下。 柳三水吓得差点把馒头卡喉咙,结结巴巴:“破……破晓,你不会真是……乱党吧?” 林破晓冷笑一声:“乱你娘!我哪知道什么林氏余孽!” 顾长青面色凝重:“这不简单,怕是有人故意借口,要把你置于死地。” 骑兵已经逼近,雪地里的马蹄声震得人心口发慌。 林破晓握紧拳头,喉咙里滚出一句他自己都没想到的话: “有酒吗?借一壶来喝喝——喝完,再打。” 柳三水当场翻白眼:“大哥,咱命都快没了,你还惦记酒?” “少废话,快跑!”林破晓一把拉起他们。 三人扯开腿就跑,后头骑兵紧追。雪地里三双脚印狼狈不堪,却在无形中,把他们的命运一步步推向星河深处。 ⸻ 尾声伏笔 夜幕再一次降临时,镇子上空有一只乌鸦静静掠过,黑翼之下似乎燃着金色的火纹。 它低低发出一声古怪的鸣叫,像是在记住林破晓的背影。 远处,有人低声笑道:“血还在他体内沉睡……等时机一到,天命自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