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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借酒的人

九州破晓录 满庭芳 7235 2025-10-31 12:44

  

北境临河县,入夜有风,风里有冷,冷里掺着陈年的穷气。

  

巷子尽头一间小酒肆,门匾歪斜,灯笼里油尽,火舌一明一灭。林破晓抱着一捆柴,肩上还搭着一只破瓦盆,脚步急,进门时被门槛绊了下,差点把盆摔碎。

  

“你再摔一个试试?”柜台后头的掌柜冷声一哼,是个四十上下的瘦男人,姓杜,平日里抠得比铁还硬。

  

林破晓把柴往灶旁一丢,赔笑:“摔了就摔了,摔碎了我去捡更大的,掌柜您看我这诚意——”

  

“少耍贫。”杜掌柜把算盘“噼啪”一拨,“白日里赊酒的账你记清楚了没?今儿又有四个老主顾赊欠,你替他们求情,我替你扣工钱。”

  

  

“这……喝酒嘛,今朝有酒借来醉,明日还账明日愁。”林破晓嘿嘿一笑,指了指自个儿嘴,“话是我说的,钱是他们欠的。”

  

“你还挺会说。”杜掌柜抬眼打量他,“你爹娘不在,命格也查不出个所以然,莫欺我看你可怜就好说话。”

  

林破晓“哦”了一声,笑意淡了半分。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旧布袋,袋口歪歪扭扭缝着几针,露出一角素绢发带、一只铜铃。他把袋子按回去,敷衍道:“我命薄,薄得像你家酒水一样,一兑十坛。”

  

墙角几桌客,笑声零碎。靠窗一桌坐着三个地痞,一个长脸带疤的叫马二,常来店里喝白嫖。马二端着碗,斜眼打量林破晓,故意把碗往地上一推,“啪”的一声打碎,酒撒了半地。

  

“喂,小子,给爷再来一碗,烫的——不,滚烫的。”

  

林破晓笑:“烫得太过伤身,马爷这身贵体,还是温一温。”

  

“让你烫你就烫,哪来那么多话?”马二把脚一翘,靴底沾着泥雪,直接搭在桌沿,旁边两个跟班起哄:“对,就爱看他嘴上抹油。”

  

杜掌柜立马陪笑:“烫就烫,烫到心坎里去。”回头冲灶边使眼色,“去,快点。”

  

林破晓提壶过去,壶嘴刚过碗沿,马二忽然伸手一捞,抓住他袖子,笑得露出黄牙:“小子,你背上那把破刀,是不是想吓人?借爷瞧瞧。”

  

林破晓背后确实斜着一柄刀,刀鞘旧得发黑,刀柄的铜环缺了一块,看着就是废品摊里三文钱一个的货色。他向来把它当背架,挂柴绑绳都靠它,一路被笑一路被骂,倒也习惯。

  

  

“这刀不利。”他把袖子抽回,“割肉不行,割债主的脸更不行。”

  

马二“嘿”了一声,手却更紧,另一只手挑起刀柄:“不利更好,砸核桃正合适。”

  

旁桌有客轻声道:“世人初生,皆照星河定命格。此子既无命格烙印,怕是残命。残命者,便该受人欺侮?”

  

这话从一个穿青布的书生口里出,斯斯文文,嫌弃又不见显山露水。杜掌柜忙咳一声,笑里带警告:“顾秀才,酒好喝就多喝两杯,别说些……晦气话。”

  

顾秀才挑眉,指尖摩着杯沿不再多言。林破晓回头对他笑了笑,笑得吊儿郎当,却短暂地收敛了锋芒。

  

“马爷。”他又提壶,顺势弯腰,动作似是恭敬,酒却不偏不倚地泼了一线在马二靴面,“您看,这温度,滚不滚?”

  

马二先是一愣,随即脸色一沉,抡手一巴掌扇过去。林破晓侧头,没躲开,半边脸立刻肿起一片。他咧嘴,露出几颗还算白的牙,“您手劲儿大,喝酒更要小心,莫把牙磕了,医牙贵。”

  

旁边的跟班已是一跃而起,一把扯住林破晓衣领要拎起来。林破晓保持笑,手里壶口却往后一抬,热酒直灌那人手背。那人吃痛松手,骂骂咧咧后退一步。马二暴怒,抄起桌上一只木凳抡向林破晓。

  

“住手!”杜掌柜心疼桌凳,“打坏了谁赔?”

  

“打死他你赔!”马二恶狠狠道。

  

  

木凳带风,眼见要砸到脑门。林破晓身子一矮,木凳从头顶扫过,砸在柜台脚上,碎屑飞溅。他翻身从桌底滚出去,腰间那把破刀“铛”的一声撞在桌脚,发出一截干涩的响。

  

“好家伙!”柳三水不知何时靠近门口,正要进来,见状又缩了回去,一脸惊悚地对门外人低语,“内里打起来了!……哦,对,我不是来喝白酒的,我是来找我欠他的帐单的。”

  

“滚!”杜掌柜朝门口骂。

  

柳三水笑着退到门柱后,探头探脑,眼里却有几分紧张。林破晓看见他,冲他使了个眼色,语速飞快:“三水,绕后,把后窗的栓挑了,风往里灌,他眼睛里沙子多。”

  

柳三水挑拇指:行家!人却没动,先把门口挂着的风铃取下来揣怀里。

  

马二又扑上来,拳风呼呼。林破晓左右躲闪,桌上碗盘翻倒一片,杜掌柜抱头跳脚,心疼得直叫娘。顾秀才忽然把案头酒杯往桌边一磕,酒成一线在桌面流淌,他缓缓念道:“‘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停得好,杯不停,人不宁。”

  

林破晓听见,笑:“秀才,念诗救我啊。”

  

顾秀才淡淡:“我念的是‘人自宁’。”

  

“你这诗念了跟没念一样。”林破晓嘀咕,忽地抄起一只裂缝大碗往马二脸上盖去,碗碎酒洒,马二惨叫。跟班扑来,他双手一撑桌面跃起,膝盖顶在跟班胸口,那人后退撞翻椅子。

  

这点本事谈不上什么武艺,不过是常被打之后练出来的“躲和跑”。他腰上那把破刀始终没拔,一来真不利,二来拔了也没人信他会刀,反多生笑料。

  

  

“拿绳!捆了他!”马二捂着脸乱吼。

  

柳三水总算从后窗摸进来,一脚踩翻了酒坛子,坛盖滚到地中央,他顺手抓起一根竹签丢向窗外,又一本正经地喊:“风紧,扯呼!”喊完移步走到杜掌柜旁边,“掌柜,您这风铃我替您收好了,银子我下回一定给。”

  

“给你个头!”杜掌柜心疼风铃,却无暇夺,木杓子招呼着砸人,“都给我出去打,别砸我桌椅!”

  

林破晓从桌底翻起,喘着气,脸上一片红肿,仍笑:“有酒吗?借一壶来喝喝。”

  

“你好大的脸。”马二冲过来。

  

“喝酒,就得笑着喝。”林破晓抹了把脸,眼睛弯成月牙,“不笑的酒,不算酒。”

  

他一边说,一边把酒壶往自己嘴边一抬,实则手腕一沉,壶底砸在马二手腕骨上,“咔嗒”一声,马二痛得松手。林破晓趁势把木凳往地上一撅,让跟班自己绊自己,乱成一团。

  

外头风猛地灌进来,后窗栓不知何时被挑开,雪花旋着扑入,吹得灯火乱跳。杜掌柜差点哭出来:“我的油!”

  

“借风。”顾秀才低声。

  

借风,借乱,借人心慌。

  

  

林破晓抓起一张油纸伞,反手一撑,伞骨裂了三根,他把伞面当盾往前一挡,硬扛了对面一棍,肩头生疼,脚下却没稳住,整个人朝灶边跌去。灶口火星四溅,差点就把他一身旧棉袍点着。

  

“破晓!”柳三水大叫,想去拉他,一只碗从旁边飞来,“当”的一声砸在柳三水头上,柳三水抱头蹲地,“谁、谁丢的?你们打他打我做什么!”

  

“打歪了。”顾秀才扶了扶袖口。

  

“秀才你……”柳三水欲哭无泪。

  

人声嘈杂。就在这时,街口传来铜锣声,巡夜的捕快一串脚步由远及近。马二一听,脸色一变,低道:“收手!先撤!”说完却不甘心,犹豫一瞬,凑近林破晓,低声威胁,“小子,别以为有人救你。你这条命,早晚是我的。”说完带人翻窗溜走。

  

杜掌柜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心疼地看一眼满地狼藉,伸手指着林破晓,手抖得厉害,半晌只挤出一句:“赔!”

  

“赔。”林破晓也靠着柱子坐下,捡起地上一把没碎的小碗,倒了点坛底剩酒,仰头一饮,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笑着对杜掌柜眨眼,“掌柜,先记账。”

  

“再记你把店卖了也还不起!”杜掌柜怒气攻心,“滚!今儿给我去后院睡柴房,明儿一早把门前雪扫干净!”

  

“是是。”林破晓揉着肩,站起身,弯腰拾起那柄破刀。刀身碰地,响声短促发涩。他用旧布擦了擦刀背,照不出人影,只能照出一片灰。

  

顾秀才走到他面前,递来一方手帕:“擦擦。”

  

  

“秀才这手帕看着就值钱。”林破晓接过,笑,“借用一下,回头我洗干净还你。”

  

“用破了也还。”顾长青(秀才姓氏此刻才被人叫出)目光在他背后的刀上停了停,“这刀,是你父亲留下的?”

  

“谁知道呢。”林破晓耸肩,“我只记得小时候有人说,星河照命时,我昏睡没醒,错过了。县里官司又闹,记录散了,后来就谁也说不清。别人有命格,我有命苦。”

  

顾长青沉默了一息,忽然笑了笑:“‘天生我材必有用’,改一改,或许该是——‘天生我材借来用’。”

  

“借来用,好。”林破晓也笑,“有酒吗?借一壶来喝喝;有命吗?借一程来走走。”

  

柳三水摸着被砸的头,凑过来,“那……有钱吗?借一两来花花?”

  

两人一起看他。柳三水立刻缩回去,“当我没说。”

  

捕快进门,一番喝问。杜掌柜一边哭诉,一边指着地上狼藉,说得绘声绘色,看谁都像贼。捕快例行记录几句,撇下一句“少惹事”,便去隔壁坊巡夜。

  

风漏进来,雪更大了。众人散了个干净,酒肆只剩下三个人——掌柜数碎银,顾长青还坐在窗下,林破晓在门口扫雪。

  

扫到门槛,他停一停,从怀里摸出那只旧布袋,抽出素绢发带,看了眼又塞回去。铜铃在袋里轻轻一响,像有人在雪里叹气。

  

  

“你不问一问你身世?”顾长青忽道。

  

“问谁?”林破晓把雪推成一堆,靠在门框上,笑,“问风?问雪?问掌柜?他只会让我赔桌子。”

  

“问你自己。”

  

“我自己?”林破晓望向街尽头黑沉沉的夜,眼里灯光掠过,“我自己只知道,明儿还要起早扫雪,后儿还要被马二那种人揍。身世……等有酒再说吧。”

  

他把扫帚往墙上一靠,张开手掌,看着掌心被木柄磨出的水泡笑:“有酒吗?借一壶来喝喝。”

  

“喝酒,就得笑着喝。”他自己接着说,声音轻,却像把这句记在心底。

  

顾长青点点头,忽然低声念起:“‘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你若真要去问,有一日总会走出临河县。”

  

“那起码要先攒路费。”柳三水从门外探头,吐出一口白气,“我替你看好了,一共欠我……不对,是我欠你三顿饭。”

  

“滚。”杜掌柜不耐烦地吼。

  

林破晓笑出声,把门半掩,屋里灯火被风一吹,抖了几抖,终究稳住。

  

  

夜更深,雪更密。门外街面像被人用白布一层层盖上,静得只剩风声。林破晓把破刀横挂在门背,回身时,恍惚听见刀身里传出一丝极细的震鸣。

  

他停下,侧耳。什么也没有。

  

“饿了。”他摸摸肚子,给自己找了个解释。

  

柴房很冷,墙上破了个洞。他把破刀搁在身侧,把布袋枕在头下,闭眼前又看一眼窗外的雪,忽然觉得心里也静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命格,不知道父母留下的东西为何物,也不知道这条街之外有多远。

  

他只知道,明天要活,后天也要活。

  

“借来一壶酒……借来一条命。”他在被子里嘀咕,笑着睡过去。

  

风把门缝吹出一条细白的线,像极了很远很远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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