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济堂”那褪色的布幡在寒风中无力地晃动着。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苦涩药味混杂着陈年木料和干燥草叶的气息，从敞开的门洞里汹涌而出，霸道地盖过了坊市中其他所有气味，如同沉重的帷幕压在胸口。

陆沉拖着僵硬冰冷的双腿迈进门槛，屋内光线比街上更暗几分。靠墙立着一排排深褐色、散发着油润光泽的药柜，抽屉密密麻麻，贴着手写的药名标签，字迹斑驳。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青色棉布长衫的老郎中，正伏在柜台后的方桌上，就着窗棂透入的微光，用一杆细小的铜秤仔细称量着几味切片药材，神情专注，眉头微蹙。

店里很安静，只有老郎中手中铜秤发出的细微“叮当”声和药材切片落在纸上的“沙沙”声。两三个等待的病人或家属安静地坐在角落的长条木凳上，脸上带着愁苦和忧虑。空气里弥漫着沉闷的等待和无声的病痛。

陆沉走到柜台前，冰冷的石板地面寒意透过薄薄的草鞋底直往上钻。他默默地从袖袋里掏出那六十五枚铜钱。铜钱冰凉，有几枚还沾着他手心冻疮渗出的血丝。他将铜钱一枚一枚，轻轻排在磨得光滑的乌木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叮”、“叮”声。

那声音不大，却打破了店内的寂静。老郎中抬起眼皮，目光扫过柜台上那可怜巴巴的一小堆铜钱，又落在陆沉冻得青紫的脸和那身打满补丁、沾着泥污的旧袄上。他的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几分，但眼神里并无太多市侩的鄙夷，更多的是一种见惯贫病交加的沉郁。

“还是陈老哥的药？”老郎中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股抚慰人心的沉稳。他甚至没问具体病症，显然是熟客了。

陆沉点了点头：“嗯，劳烦李伯。”

老郎中姓李，在这柳林镇开药铺几十年，医术称不上高明，但诊金药费向来实在，对卧牛岭那片穷苦山民尤其宽厚些。

李伯放下手中铜秤，转身面向身后那堵巨大的药柜墙。他脚步沉稳而熟悉，不需要看标签，枯瘦的手指精准地拉开几个特定的抽屉。抽屉滑出，带出一股更浓郁复杂的药草气味——辛、苦、涩、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清凉。

当归、黄芪、熟地、桂枝……陆沉能认出其中几样父亲常吃的药材。李伯的手很稳，每抓一把都带着一种固有的韵律，铜盘小秤在他手中起落，精准地称量着分量。随后，他拿出几张粗糙发黄的草纸铺开，将称好的药材分门别类地堆放好，枯枝般的手指灵活地折叠、包裹，再细细捆扎好。

最后，他拉开最底下一个小抽屉，取出一小包用油纸单独包好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几包药上。

“这是……？”陆沉低声问，看着那额外的一小包。他记得账目，六十五文钱应该刚好够父亲那副药。

李伯将那几包药和那一小包油纸一起推过来，声音依旧低沉：“天寒地冻，你爹那身子骨受不住。添了点干姜和吴茱萸，驱寒固本。算我送的了。”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陆沉冻裂的手，“你自己也小心点，寒气入骨不是闹着玩的。”

陆沉微微一怔，一股微弱的暖流划过冰冷的心底。“多谢李伯。”他低声道谢，声音有些干涩。他将药小心地收进怀里，冰冷的纸包贴着单薄的胸口，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也带来了沉甸甸的负担。

就在他接过药，准备躬身离开柜台时，旁边一个负责抓药、二十出头的伙计正巧搬着一筐晒干的草药往后堂走。那伙计身量不高，手脚麻利，经过陆沉身边时，似乎被地上不平的石板绊了一下，筐子微微一歪。

“哎哟！”伙计轻呼一声，连忙稳住身形。

几乎在同一瞬间，陆沉感觉一股微弱的气流掠过自己身侧。他下意识地微微侧身避让。动作幅度极小，外人看来只是寻常的避让动作。但就在他侧身的那一刹那——

一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冰冷滞涩感，如同沉睡的蟒蛇被惊扰，从他丹田深处那点灰白光点上骤然弥漫开来！引气入体后一直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刺骨寒意，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瞬间变得更加凝实、更加沉重！那感觉如此细微，却又如此清晰，让他本就冰冷的身体仿佛又裹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寒霜！

伙计稳住筐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陆沉一眼：“对不住啊小哥，没碰着你吧？”是个眉眼普通、带着点年轻人莽撞的寻常伙计。

陆沉强压下心头那突如其来的、更深的寒意和一丝莫名的惊悸感，摇了摇头：“没事。”

他抱着药包，转身走向门口。步履依旧沉重僵硬，丹田的寒气似乎因为刚才那刹那的异动而变得更加活跃，丝丝缕缕的冰针感顺着筋脉游走。

就在他即将迈出门槛时，身后却传来那年轻伙计一句清晰的话语，声音不高不低，隔着几步距离，准确地送入陆沉耳中：

“您慢走，当心脚下门槛。”

言语本是寻常的客套。但那语气……却分明透着一丝古怪！

不是伙计常见的热情或敷衍，也非李伯那种沉静的关切。那语调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疏离？尤其是那句“您慢走”中的“您”字，咬得异常清晰，透着一股与其身份和对象（一个穿着破烂的山里少年）截然不符的、下意识流露的恭敬？

陆沉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寒意未消的心中，又悄然蒙上了一层薄雾。他抱着冰冷的药包，低头快步融入了门外坊市喧嚣却寒冷的人流中。药铺里混杂的苦味和那丝若有若无的清凉气息，被坊市浓重的烟火气迅速冲散。

身后的“仁济堂”隐没在人潮之后。只有怀中那几包带着李伯最后一点温情的草药，沉甸甸地贴在心口，带着微弱的暖意。而丹田深处那点自行旋转、散发着寒意的灰白光点，以及伙计那句语焉不详、透着诡异的“您慢走”，却像两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