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坊市霜痕
晨霜覆盖的山路坚硬冰冷,每一步落下,薄脆的冰壳便在脚下碎裂,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寒意透过草鞋磨损的破洞,针一样刺着脚底。陆沉扛着捆扎粗糙的几张灰兔皮,破麻袋里装着那只冻得梆硬的山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肩上的旧伤被皮货磨蹭,传来阵阵闷痛。更深的寒意却源自小腹丹田——那点自行旋转的灰白光点如同一个微型的冰窟,持续散发着冻彻骨髓的冷意,让他四肢百骸都透着僵木。每一次呼吸,吸入的冰冷空气都像在肺腑间掺进了冰碴。
引气入体带来的不是传说中暖融融的舒畅,而是难熬的酷寒与虚弱。但他咬紧牙关,将冻得发麻的手指更深地缩进破烂的袖筒里,目光只盯着山脚下渐渐清晰的柳林镇轮廓。药,必须买到药。
柳林镇不大,一条主街横贯东西,青石板路被鞋底和车轮磨得光滑,缝隙里凝结着脏污的冰棱。此刻天光大亮,坊市已是人声嘈杂。街两旁挤满了简陋的摊位,支着褪色发白的布幌子。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鸡鸭鹅的鸣叫、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敲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充满烟火气息的喧嚣热浪,扑面而来,却丝毫驱不散陆沉身上的寒意。
空气里弥漫着各种气味:刚出炉粗面饼子带着焦糊的麦香、煮着下水的大锅里翻滚着油腻的腥臊、堆积的菜蔬叶子腐烂的酸味、还有牲口粪便和湿漉漉泥巴混杂在一起的土腥气。这股浓烈复杂的市井气息,与卧牛岭上清冷死寂的空气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尘世挣扎的勃勃生机。
陆沉挤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寻找着皮货和山货的收购点。最终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街角,看到了一个挂着褪色“周记杂收”布幡的小摊位。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裹着一件油腻发亮的旧棉袄,蹲在一个小马扎上,抄着手,缩着脖子。他面皮干瘦褶皱,像风干的橘子皮,一双小眼睛却精光四射,灵活地在来往行人身上扫视,透着一股市侩的精明。这就是坊间有名的“抠门老周”。
“周伯。”陆沉走到摊前,放下肩上沉重的皮货,又将破麻袋里的山鸡提溜出来,冻硬的鸡爪子直挺挺地伸着。一股尘土和山野的气味弥散开。
老周慢腾腾地抬起眼皮,眼神像钩子一样先在陆沉那身打满补丁的粗麻衣裳上刮了一遍,才落到地上的货物上。他没说话,慢悠悠地站起身,背着手绕着那几张灰兔皮走了两步。
“啧,”他伸出两根枯瘦、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指,拈起一张兔皮一角,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挑剔的审视,“毛色发暗,杂毛多,这硝制的手艺…啧啧,太糙,皮板都硬了,跟块破麻布似的。”他指甲抠了抠皮板接缝处残留的干涸血迹和泥土,摇摇头,“小子,你这手艺还得跟你爹多学几年啊。”
陆沉默默听着,没辩解。硝皮需要碱和盐,家里连盐都紧巴,哪有多余的去硝皮?能用草木灰勉强处理一下已是极限。
老周又掂量了一下那只冻硬的山鸡,鸡冠冻得发紫:“个头还行,膘倒是不厚,饿瘦了。这鬼天气,冻得跟石头似的,解冻了还不知道掉几两秤。”
他抄着手,缩回马扎上,小眼睛看着陆沉,慢条斯理地报了个数:“皮子加这只鸡,拢共…六十文吧。”
陆沉的心沉了一下。三张完整的成年灰兔皮,加上这只肥硕的山鸡,他预估着怎么也能卖个七八十文。六十文,只够勉强抓一副最便宜的药。
“周伯,”陆沉闷声开口,声音带着寒气侵体的微颤,“这皮子虽硝得不精,但都是秋后的好皮子,厚实。山鸡也是昨儿刚套的,份量足。七十文,成吗?我爹等着药救命。”
老周小眼睛眨了眨,没立刻答应,反而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慢腾腾揭开,里面是半块干硬的杂粮饼子。他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慢吞吞地嚼着,浑浊的目光越过陆沉,落在街对面一个卖布头的摊子上,似乎在盘算什么。
就在空气有些凝滞时,旁边一个支着热汤锅的胖大婶探过头来,她围着一条沾满油渍的蓝布围裙,脸膛被炉火烤得红彤彤的,嗓门洪亮:“我说老周!你个抠死鬼!人家娃子爹等着救命钱呢!三张皮子一只鸡,六十文?你也忒黑心了!搁我这儿喝碗热汤还得三文呢!”她挥舞着油腻腻的大勺,点指着老周,“陆家小子不容易,多给十文能要你命啊?积点德吧!”
老周被胖大婶一通数落,脸上有些挂不住,干咳一声,把剩下的饼子塞回怀里,没好气地瞪了胖大婶一眼:“王婆子,就你话多!买卖讲公道,我周记童叟无欺!”他又瞥了陆沉一眼,看他冻得发青的嘴唇和肩上磨破的旧袄,撇了撇嘴,似乎终于想起了陆沉爹常年卧病在床的传言,又或许是王婆子那句话起了点作用。
“行了行了,”他挥挥手,像是吃了多大亏,“看在你小子老实,王婆子又聒噪的份上,多加五文!六十五文!不能再多了!这年头,生意难做!皮子都堆着呢!”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油腻腻的旧钱袋,慢吞吞地数出六十五枚边缘磨损发黑的铜钱,一枚一枚排在摊位的破木板上,发出叮当的轻响。
“多谢周伯。”陆沉没再争辩,默默地把铜钱一枚枚捡起,冰凉的金属贴着同样冰冷的手心。六十五文,聊胜于无。
就在他收起最后一枚铜钱,准备转身去药铺时——
“让开!挡路了!穷酸!” 一声不耐的呵斥自身后响起,带着一股趾高气扬的骄横! 陆沉只觉得一股大力猛地从侧面撞来!他本就脚步虚浮,丹田寒气肆虐,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被撞得一个趔趄,噔噔噔连退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街边一家店铺冰冷的土墙上!肩上的旧伤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气血翻涌,喉头一甜!手中的破麻袋和几张兔皮也脱手飞出,掉在满是泥泞和冰渣的石板路上! 撞他的,是一个穿着锦缎棉袍、外罩狐裘坎肩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皮白净,嘴唇偏薄,一双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因撞墙而脸色煞白、捂着肩膀喘息的陆沉。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身材壮实、穿着同色短打的随从,眼神同样不善。 正是柳林镇赵家的小少爷,赵寰。 “啧,走路不长眼的东西!”赵寰拍了拍被陆沉蹭到一点灰尘的狐裘坎肩,仿佛沾上了什么秽物,满脸嫌恶,“一股子穷酸晦气,滚远点!别污了小爷的眼!”他目光扫过地上掉落的几张灰扑扑的兔皮和被踩了一脚的冻山鸡,嘴角勾起一丝刻薄的讥笑,“怎么?卧牛岭上的泥腿子也配来坊市了?就这几张破皮烂鸟,也敢挡小爷的道?” 旁边摊位的王婆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被老周一个眼色止住了。周围的喧嚣似乎也小了一些,不少人投来看热闹的目光,但无人出声。 陆沉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肩膀的剧痛和丹田寒气翻腾的刺痛。他看着地上沾满泥污的兔皮和山鸡——那是他忍着刺骨寒痛、耗费一夜引气得来的虚弱身体,翻山越岭带来的救命钱!此刻被人像垃圾一样踩在脚下! 耻辱!愤怒!如同冰冷的岩浆在冻僵的血管里奔涌!冰冷的寒气似乎被这股怒意点燃,在四肢百骸里乱窜,带来一阵阵更深的寒意和针刺般的痛楚。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压制住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那股失控的寒意。抬起头,目光迎上赵寰那充满鄙夷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凶狠,只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视其为蝼蚁尘埃的优越感。 不能动手!打不过!动手只会更糟! 六十五文钱还在袖袋里,药还没买… 爹等着药救命! 陆沉喉咙滚动了一下,将涌上喉头的腥甜和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怒骂,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伸出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的手,去捡拾地上沾满泥污的兔皮和那只被踩歪了脖子的冻山鸡。动作缓慢而沉默,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 赵寰看着陆沉这副沉默隐忍、狼狈拾捡的模样,脸上讥讽的笑意更浓了,仿佛欣赏一出有趣的猴戏。他轻哼一声,不再理会脚下这只碍眼的“蝼蚁”,带着两个随从,大摇大摆地从陆沉身边走过,锦缎袍角扫过泥泞的地面,溅起几点污浊的泥星。 “晦气!”赵寰的声音飘散在嘈杂的市声中。 陆沉默默地将弄脏的皮货重新捆好,捡起那只冻鸡塞回破麻袋。肩膀的疼痛和丹田的寒意交织翻涌,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扶着冰冷的土墙,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拖着更加沉重僵硬的身体,低着头,一步一步,朝着街尾那家挂着褪色“仁济堂”布幡的药铺挪去。后背土墙粗糙冰冷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如同赵寰那刻薄的讥笑烙印在皮肤上。 身后,坊市的喧嚣依旧,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重新占据了主导。刚才那短暂的风波,如同投入沸水的一滴油,瞬间消失无踪。只有胖婶王婆子看着陆沉踉跄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低声咕哝:“造孽哟…”旁边的老周抄着手,又缩回他的小马扎上,小眼睛半眯着,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