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寒潭残躯
山门前的喧嚣被厚重山岩隔绝。寒风在杂役院低矮的房舍间呜咽穿梭,如同无数冰冷的幽魂在窃窃私语。寒字号柴房里,腐朽木板的霉味混合着劣质灯油的烟气,沉甸甸地压在陆沉的每一次艰难呼吸上。
剧痛,是唯一清晰的感知。
右肩撕裂处如同埋着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引动灼痛。小腿溃烂的伤口在冰冷浑浊的空气中隐隐抽动,散发出淡淡的腐败气息。每一次心跳都带来钻心的悸痛。他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身下薄薄的稻草散发着陈年霉味,根本无法阻隔地板的寒气。每一次无意识的抽搐,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引来更剧烈的折磨。
“醒了就别挺尸了。”
老秦沙哑的声音响起,如同钝刀刮过铁锈。他佝偻着背,坐在角落的木墩上,手里那把豁口的剃刀正慢条斯理地削着一根手腕粗的湿柴。刀刃刮过湿润的木质,发出沙沙的噪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杂役院的规矩。”他头也没抬,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陆沉痛苦的蜷缩,落在虚无的空气中,“醒了,就得干活。没死透,就起来。”
陆沉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哧声,试图撑起身体。仅仅抬起上半身的动作,就让他眼前发黑,险些再次昏厥。冷汗瞬间浸透了冰冷的内衫,紧贴在遍布冻裂伤口的背上,带来一片黏腻冰冷的刺痛。
“水…活计…”他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嘴唇干裂如同久旱的土地。
老秦停下动作,瞥了一眼角落里那只破陶缸。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几根碎草屑。他没说话,只是用下巴朝那边点了点。
陆沉几乎是爬过去的。冰冷的石板地面刺痛着膝盖和手掌(右手要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去)。他扒着缸沿,将头埋下去,贪婪地啜饮浑浊的冷水。刺骨的冰凉瞬间麻痹了喉咙的灼痛,却也激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牵动全身伤口,痛得他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
“省着点力气。”老秦的声音依旧冰冷,“喝完,把那边的柴劈了。”他扬了扬剃刀,指向墙角堆着的一小堆湿柴,大小长短不一,明显是别人挑剩的、最难劈开的树根疙瘩。“日落前劈完,明天才有粥喝。”
陆沉艰难地抬头,顺着老秦的目光看去。角落里放着一把柴刀。刀柄缠着破布,油腻发黑。刀身布满缺口和锈迹,刃口钝得几乎没有亮光。旁边散落着几根同样朽烂的麻绳,是用来捆柴的。
这就是他的活计。用一具濒临崩溃的身体,一把钝得割不动肉的柴刀,去对付那些湿冷沉重的树根疙瘩,换取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他挣扎着挪到柴堆旁。每一次挪动,破碎的左手掌都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他尝试用右手握住那把沉重的破柴刀,冰冷粗糙的木柄硌着冻疮和伤口。
目标是一截碗口粗、扭曲虬结的槐树根。木质坚硬如铁,湿气让它更加坚韧。
陆沉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举起柴刀,狠狠劈下!
“砰!”
刀刃砍在树根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巨大的反震力沿着手臂狠狠撞击在右肩的撕裂伤上!
“呃啊——!”陆沉闷哼一声,眼前金星乱冒,柴刀脱手砸在脚边,差点砍中冻伤的脚趾。右肩的剧痛如同灼烧,让他几乎窒息。左手掌的伤口被震动撕裂,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脓液渗出,染红了破烂的袖口。
剧痛如同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丹田深处依旧死寂一片,那点灰白光点仿佛已经彻底熄灭。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
丹田死寂的灰白光点深处,似乎被这极致的痛苦和绝望引动,极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冰冷枯寂的气息,如同冰层下最细微的气泡,无声地溢出!
几乎同时!
袖中紧贴皮肤的灰白石楔,那道裂痕边缘蛰伏的纯粹阴寒,仿佛受到了这点本源气息的微弱吸引,猛地跳动了一下!一股比以往更加凝练、更加刺骨的阴寒之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钻入陆沉接触石楔的左臂劳宫穴!
“嘶!”
冰冷的剧痛沿着手臂筋脉急速蔓延!这股力量并未带来恢复,反而如同无数冰针在血管里穿刺!但诡异的是,这股阴寒所过之处,右肩撕裂的灼痛、左手掌碎骨的剧痛,竟被一种更深沉的、冻结灵魂的麻木感奇异地覆盖了!痛感依旧存在,却被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隔膜,变得迟钝而遥远!
代价是,左臂如同浸入了千年寒潭,沉重、僵硬、失去知觉!
陆沉眼中闪过一丝挣扎的狠厉。他弯腰,用几乎失去知觉的左手捡起那把沉重的破柴刀!冰冷僵硬的手指勉强攥住刀柄。这一次,他没有再贸然发力。
他闭上眼睛。
石楔裂痕中源源不断渗入左臂的阴寒之力,如同一条冰冷的溪流。在这股力量的牵引下,他残存的意念仿佛被强行拨动,锁定在眼前那截扭曲的树根。湿冷的木质纹理、内部的纤维走向、最薄弱的受力点…一种近乎本能的、冰冷的洞察力在剧痛和麻木中悄然浮现!这并非修炼带来的力量,而是在双器诡异平衡与生存绝境下,被强行激发的、扭曲的感知!
右臂凝聚残余的力量,不再蛮劈!
刀锋循着那股冰冷的“直觉”,精准地切入树根纹理最疏松、最扭曲的那个节点!
“咔嚓!”
一声比之前沉闷得多的脆响!
坚硬的树根应声裂开一道缝隙!虽然未完全劈开,但刀锋切入了近半!
陆沉大口喘息着,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从额角滴落。左臂的麻木冰冷依旧,但右肩的剧痛在那种诡异的“冰封镇痛”下确实减弱了。
他再次举刀。这一次,更加精准地落在裂缝的延伸点上!
“咔嚓!”
树根终于被劈成了两半!
劈开一根柴,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靠着柴堆,剧烈地喘息。丹田那点微弱的闪烁早已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石楔裂痕中渗出的阴寒也暂时蛰伏,只留下左臂沉重的麻木和体内更深沉的疲惫与空虚。
老秦削木柴的沙沙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浑浊的目光落在陆沉身上,又扫过他劈开的柴火和那只僵硬的左手,最后落在他沾满污血汗水的脸上。
“想活命,”老秦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像是嘲讽,又像是冰冷的陈述,“光靠这点力气和邪门歪道,不够。”
他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丢在陆沉脚边的柴屑堆里。
一本薄薄的、册页发黄卷边、封面模糊不清的小册子,封面上依稀可见四个褪色黯淡的字迹:《基础引气诀》。
一截拇指大小的、灰白色的、散发着微弱苦涩草木气息的根茎——半截最劣质的“断续草”,在杂役院,它甚至算不上伤药,只能勉强算是聊胜于无的消炎草。
“杂役院的规矩。”老秦重新拿起剃刀,削向另一根湿柴,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平板,“日劈百斤湿灶柴,是活命的规矩。酉时三刻前交到灶房,才能换一碗粥。”
“想在柴房多喘口气,”剃刀刮过木柴的声音变得格外刺耳,“想试试这破册子上写的玩意儿…那就得劈够一百二十斤。”他指了指那本破册子和那截草根,“多劈的二十斤,是‘规矩’的价码。”
陆沉盯着脚边那本破旧的册子和半截草根。它们如同扔在泥泞里的残羹冷炙,散发着底层挣扎的残酷味道。
《基础引气诀》…这就是底层杂役能接触到的唯一“功法”?
劈够一百二十斤连壮汉都难以完成的湿柴,才能换取用这破册子尝试引气的资格?而那半截草根,是这点“资格”附带的、微不足道的添头?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
风雪不知何时又大了些,呼啸着撞击着破旧的窗棂。砺锋谷深处,那些灯火通明的殿堂里,新入门的弟子们,此刻或许正聆听长老传道,或许正服用温养筋脉的丹药,或许在灵气充裕的静室吐纳…
而他,陆沉,蜷缩在冰冷的柴房角落,浑身是伤,面前放着一本破烂的引气诀,代价是再劈一百斤湿柴。
这就是青崖学院给他的“好处”。
不是馈赠,是生存规则下的残酷交换。活下去都已是奢望,修炼?那只是换取多喘一口气资格的、遥不可及的泡沫。
他伸出僵硬麻木的左手,忍着剧痛,捡起那半截断续草根,塞进口中,用力咀嚼。苦涩的汁液弥漫口腔,带着一丝微弱的清凉感,勉强压制着伤口灼热的刺痛。
然后,他拖着剧痛的身体,重新捡起了那把沉重的破柴刀。
这一次,他冰冷的目光锁定了下一根更粗壮扭曲的树根。
柴房里,只剩下剃刀刮木的沙沙声,柴刀劈砍的闷响,以及少年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如同野兽般的沉重喘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