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卧牛岭笼罩在破晓前的深蓝阴影中。稀疏的雪沫被凛冽的山风卷起，抽打在脸上生疼。陆沉紧了紧身上那件最厚实却也最破旧的棉袄，怀里的杂粮饼子冻得硬邦邦如同石块。腰间草绳系着布满裂纹的灰白石楔和厚背柴刀，他将昨夜烤得半干的旧布鞋小心套在冻得通红的脚上——这是他能拥有的最好装备了。

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寒风立刻涌入。他回头望去，灶房里竟透出一点温暖的橘黄光亮，与窗外深蓝的寒意形成鲜明对比。

母亲林素衣的身影立在灶台边，背对着门，手里似乎拿着什么。听到门响，她转过身来，昏黄的光线下，她脸上的疲惫依旧，眼神却温和沉静。

“要走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晨起的微哑，却异常清晰。

“嗯，娘。”陆沉应道。

林素衣没再多言，只是走近几步，将手中一个用干荷叶仔细包好的温热物件递了过来。“拿着，路上垫垫。”荷叶包裹里透出食物温热的香气和一丝微弱的暖意，隔着叶子也能感受到热度，显然是刚蒸热不久。

陆沉接过，暖意瞬间穿透冰冷的指尖，熨帖着掌心。是昨夜剩下的杂粮饼子？还是掺了别的？他不知道，只觉这平凡的温热沉重如山岳。

“新雪路滑，踩实了再落脚。”林素衣的声音依旧平静，目光却在他冻得发青的耳朵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最朴素的叮咛。“当心点。”

“知道了，娘。”陆沉心头微暖，用力点头。

这时，墙角木榻上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父亲陆渊挣扎着从被子里探出头，蜡黄枯槁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近乎扭曲的笑意。“…臭小子…这就…跑了…”声音虚弱嘶哑，断断续续。

他费力地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陆沉单薄的身形，咳嗽了几声，才喘着气叮嘱：“…山下…人多…眼杂…”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聚力气，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薄被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遇事…别逞强…稳当些…小心…小心台阶…”

“嗯，爹，我记下了。”陆沉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郑重应道，“你和娘在家好好的，药我温在灶膛边了。”

没有再多的言语。林素衣沉默地站在门内昏黄的光影里，如同沉默的山峦。陆渊重新缩回被中，沉重的呼吸声伴随着低咳。

陆沉最后看了一眼灶房温暖的光晕，以及光晕中父母模糊却无比深刻的轮廓，毅然转身，踏入了门外呼啸的风雪之中。院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那一点橘黄的温暖，也隔绝了父母无声的目光。

路途艰难。积雪掩路，寒风如刀。丹田深处那点沉寂的霜寒气旋如同冰核，不断散发着本源寒意，四肢百骸冻得僵硬麻木。他只能依靠行走产生的微弱热量和对寒山城的渴望支撑。怀里的荷叶包渐渐失去了温热，冰冷的饼子啃起来如同砂石。每一步落下，脚底的冻疮都传来钻心的刺痛。

翻山梁，趟冰溪（刺骨的溪水再次浸透草鞋），当疲惫几乎要将意志压垮时，远方天际线上，终于浮现出寒山城连绵的青灰色轮廓。

城墙厚重，积雪覆盖着城垛。巨大的拱形城门吞吐着络绎不绝的人流车马。喧嚣的人声马嘶如同无形的浪潮扑面而来。

进入城门，喧嚣顿如沸水。宽阔的青石主街两旁商铺林立，招牌旗帜在寒风中招展。人流远比柳林镇密集，劲装武者、绸衫人物比比皆是。陆沉这身破旧的棉袄引来诸多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他低着头，裹紧衣服，按照打听的方向，穿过喧嚣的街巷，朝着城中心的云台广场挤去。

越靠近广场，人流越是汹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名为“期待”与“竞争”的紧绷气息。

云台广场豁然开朗！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绝大多数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脸上带着兴奋、忐忑与希冀。陪同的家人、三五成群的伙伴，各种乡音汇成巨大的声浪。

广场中央，一座丈许高的木台矗立。后方玄青大旗猎猎作响，绣着矗立云端的青色孤峰——青崖学院徽记！木台前，十几张长桌一字排开，玄青劲装的学院弟子神色肃然，正忙碌地核对登记，发放报名木牌。队伍蜿蜒如长蛇。

寒风在开阔的广场上更加肆虐。陆沉找了个队伍末尾站定，丹田深处的寒意在这寒冷喧嚣的环境下蠢蠢欲动。他裹紧破袄，不停地原地轻轻跺脚，试图驱散四肢的僵冷。

周遭的议论声嗡嗡入耳：

“今年报名的人真多！”

“青云梯…听说第一关就是登青云梯！”

“淬体九重巅峰才有把握吧……”

“看那边！赵家的赵寰公子！”

陆沉目光下意识扫去，果然在另一支队伍前端，看到了那个身着簇新雪白狐裘的身影。赵寰下巴微抬，神情倨傲，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玉佩。他似乎感应到目光，视线扫来，当捕捉到陆沉那身破袄时，嘴角勾起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厌恶，如同看到污秽，随即轻蔑地移开目光。

巨大的落差感冰冷而真实。陆沉默然收回视线。

等待漫长。寒风带走体温，丹田的寒意如毒蛇盘踞。就在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即将轮到自己时——

一股强烈到无法压抑的寒意猛地从丹田爆发！

“呃！”

陆沉闷哼，身体剧烈一颤！脸色瞬间惨白！一股带着细微霜粒的白色寒气猛地从他口鼻间、周身毛孔逸散而出！

寒气瞬间笼罩身前小片区域！

“嘶！好冷！”

“怎么回事？！”

排在前面的几个少年猝不及防，被寒气侵袭，冻得惊呼跳开！队列顿时出现骚动！

“肃静！后方何事？！”前方桌案后，一名低头的玄青弟子猛然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带着审视与威压，瞬间穿透人群，精准地锁定在陆沉身上！那目光冰冷沉凝，仿佛能穿透皮肉骨骼。

陆沉心头巨震！窘迫与不安如冰水浇头！他竭力控制，丹田却如同冰窟炸裂，寒意乱窜，让他控制不住地颤抖！张口欲言，却喉咙干涩发紧！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哇！快看！大雪！好大的雪！”

旁边队伍中，一个少女指着天空惊喜地叫道。

仿佛回应她的呼唤，稀疏的雪沫陡然加剧！鹅毛大雪如同倾倒的棉絮，呼啸着从铅灰色的天空席卷而下！寒风卷着雪片，瞬间模糊了视线，笼罩了整个广场！温度骤降！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吸引！那股刺骨的冰冷和漫天飞舞的白色，完美地掩盖了陆沉身上短暂爆发的异常寒气！

那学院弟子皱紧的眉头未松，严厉的目光在陆沉身上最后停留一瞬，带着一丝疑惑，但漫天风雪和少女的惊呼声让他最终转向混乱的队伍，厉声喝道：“肃静！风雪将至，速速归队！依次上前登记，不得喧哗！”

队伍在风雪中艰难重整。陆沉身前那几个少年也只当是骤然降温，抱怨着裹紧衣服。

陆沉僵硬地立在原地，任凭雪花落满肩头，冷汗混着雪水滑落。丹田爆发的寒气耗尽，只留下更深的枯竭与冰冷。

风雪呼啸，报名队伍缓缓移动。陆沉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裹紧破袄，默默等待着轮到自己上前的那一刻。寒山城的第一场大雪，淹没了短暂的异常，也带来了前路未卜的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