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灶暖药浓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茅屋窗棂透出的昏黄油灯光晕,在风雪弥漫的暮色中晕开一小圈朦胧的暖黄。刺骨的寒风被厚实的土墙隔绝了大半,熟悉的、混合着淡淡药味、柴火余烬和陈旧木质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疲惫身心骤然放松的暖意。院内薄雪平整,仿佛无人惊扰。
“娘,爹,我回来了。”陆沉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他浑身上下沾满半融的泥浆冰碴,破烂的棉袄冻得硬挺,草鞋湿透,小腿处几道被碎石划破的伤口在寒气刺激下隐隐作痛。最深处是丹田那点沉寂虚弱的霜寒气旋,依旧散发着顽固寒意。他第一时间小心翼翼地将怀里外层沾了些泥渍,但油纸包裹完好的药包,放在灶旁干燥的木墩上。
屋内景象宁静而温暖。灶膛里,几块未燃尽的木柴闪烁着暗红的余烬,源源不断地释放着温和的热力,驱散着门缝钻入的寒意。“呱嗒…呱嗒…”梭子穿梭的恒定节奏如同心跳,是这陋室不变的背景音。墙角木榻上,父亲陈玄风裹在薄被里,压抑的咳嗽声低弱断续,似乎比白日里稍平稳了些。
“嗯,路上滑,慢着点。”林素衣手中的梭子节奏丝毫未变,温和的声音如同涓涓溪流,带着最寻常的关切。她甚至没有回头,专注依旧,一切都自然得如同呼吸。
陆沉应了一声,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灶膛前。暗红的炭火散发着诱人的暖意。他伸出冻得通红、有几处裂口的手,凑近那温暖的光源。冰冷的指尖接触到热气的瞬间,带来一阵刺痒的舒适感,僵硬的关节仿佛都松弛了几分。他长长吁出一口带着寒气的白雾。
“灶台边捂了罐姜汤,该还温着,先喝两口暖暖身子。”林素衣的声音适时地响起,依旧背对着他,语气平淡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家中琐事。
陆沉转头,果然看到灶台石板温热处,一只粗陶小罐用旧布仔细包裹着。他端起来,入手温热,揭开盖子,辛辣微甜的气息冲散了鼻腔里的寒气。他捧着小罐,小口小口地啜饮。温热的液体滑过冻僵的食道,落入冰冷的胃袋,如同一股暖流缓缓扩散开来,驱散着四肢百骸的僵冷。僵硬麻木的身体终于找回了一丝活气。这姜汤温热得恰到好处,显然是精心计算过时间放置的。
喝完姜汤,身体回暖不少。陆沉的目光落在墙角木榻上。父亲陆渊似乎被这点动静扰醒,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浑浊的目光没什么焦点地扫过屋内,最终落在陆沉冻得发青、沾着泥污的脸上和湿透的裤腿上。
“…摔了?…天寒路滑…”他断断续续地开口,声音嘶哑虚弱,伴随着几声沉闷的咳嗽,语气里带着一个久病老人最寻常的担忧和心疼,“…小心点…骨头…骨头要紧…”絮叨的话语虚弱无力,却透着最质朴的关怀。
“嗯,没事,爹,就是蹭了点泥。”陆沉低声应道,心头微暖。他脱下冰冷沉重的湿透外袄,换上一件同样布满补丁但干燥的旧夹袄。寒冷褪去不少,但丹田深处的寒意依旧顽固地盘踞着。
他开始着手熬药。小心解开药包,里面是李伯仔细分包好的药材。当归、黄芪、熟地…还有额外一小包散发着暖辛气息的干姜和吴茱萸。他依照记忆中的顺序,将这些带着草木清香或微辛气味的药材,小心地放入那只冰冷的粗陶药罐里。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冰冷的药罐,让他打了个哆嗦。又从水缸舀出带着细小冰凌的清水注入罐中。
点燃灶火是最大的挑战。潮湿的柴禾和冻得僵硬的燧石、火镰考验着他的耐心。他蹲在灶膛口,一遍遍摩擦火镰,火星零星溅落在引火的干草上,却迟迟不肯燃起。冰冷的寒气似乎又从地面蔓延上来,冻得他指尖发麻。他不得不一次次凑近,费力地用冻裂的嘴唇去吹那微弱的火星。
“噗…噗…”
每一次吹气都带着白雾。过了许久,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一簇微弱的火苗终于挣扎着在草灰中亮起!他小心翼翼地将细小的干柴架上去,看着火苗舔舐着柴禾,渐渐壮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橙红的火光跳动起来,映亮了他专注而沾着一点碳灰的侧脸。
冰冷的药罐在火焰的舔舐下渐渐温热,罐口开始冒出丝丝缕缕的白气。苦涩的药味混杂着干姜吴茱萸的辛辣,在温暖的空气中弥漫开来,越来越浓烈,渐渐充盈着整个小屋,与灶火的暖意、柴禾燃烧的气味交织在一起。
陆沉守着灶火,小心地控制着火候,不时拨弄一下柴禾,避免火焰太大煎糊了药。他全神贯注于此,感受着药罐的温度传递到手心,听着药汁开始轻微翻滚的“咕嘟”声。这份浓郁的苦涩药香,包裹着他疲惫的身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名为“责任”和“希望”的踏实感。白日的惊险、身体的寒冷和疼痛,似乎都被这灶火和药香暂时驱散了。
屋角的织布声依旧平稳如恒。
“呱嗒…呱嗒…”
木榻上,父亲的呼吸和咳嗽也规律起伏。
“呼…咳…呼…”
灶膛里的火焰稳定地燃烧着,将陆沉蹲守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晃动。药汁翻滚的声音越来越明显,浓郁的苦涩药味彻底占据了主导。一切都沉浸在一种最寻常、最温暖的冬日山居日常之中。湿冷的衣服挂在角落的木架上,缓缓蒸腾着细微的水汽。屋外,寒风依旧在呼啸,拍打着窗棂,却被屋内的灶火、药香和那恒定不变的“呱嗒”声稳稳地挡在了门外。这个小小的、破败的茅屋,在这一刻,成为了风雪世界里最温暖的堡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