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薪尽火传
断续草根的苦涩早已被血腥味覆盖。陆沉靠在冰冷的柴房墙壁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深处的灼痛与寒气。丹田内那点新生的冰冷尘埃微不可查,如同即将熄灭的灰烬,但它存在。这微弱的证明,在无尽的黑暗与痛苦中,点燃了一丝名为“可能”的星火——渺茫,却足以让垂死的意志在悬崖边死死抠住岩石。
窗外风雪呜咽,酉时三刻的阴影步步紧逼。劈柴!一百二十斤!
他挣扎着,用还能勉强使力的右手握住那把沉重的破柴刀。冰冷粗糙的刀柄嵌入冻疮裂开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目光锁定下一根扭曲的湿柴。
这一次,当意念沉入身体深处,在剧痛的间隙捕捉那缕稀薄寒气时,感知似乎清晰了一线。石楔裂痕持续渗入左臂的阴寒,如同冰冷的探针,不仅带来麻木与刺痛,更将那柴堆散发出的潮湿寒气轮廓,在感知中勾勒得略微分明了些。那寒气不再是模糊一片,而是能隐约“看”到其在木柴纹理中的微弱流动轨迹,尤其是纹理疏松、易于劈开的节点处,那股寒气仿佛更“活泼”一些。
是错觉?还是那微弱的寒气尘埃带来的变化?
陆沉来不及细思。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摒弃了所有繁杂的念头,只剩下纯粹的、野兽般的求生意志。
劈!
动作不再仅仅是蛮力。柴刀落下,循着感知中那丝“寒气流动”的微弱指引,或者说,循着木柴纹理中最薄弱之处!
“咔嚓!”
刀刃切入的阻力明显小了一丝!虽然依旧是艰难的撕裂感,但比起第一次的毫无寸进,这一次,裂缝更深!
没有欢呼,只有沉重的喘息和额头滚落的、混合着血污的冷汗。丹田那点尘埃依旧死寂,无法提供丝毫力量。但这点微弱感知上的“提升”,如同在泥泞中跋涉时踩到的一块稍硬的土块,让他有了继续前进的支点。
一根…两根…
柴刀起落,闷响不断。破碎的虎口再次撕裂,鲜血染红了缠裹刀柄的破布。右肩的每一次挥动都如同撕裂旧伤。左臂的麻木感在持续的寒气侵蚀下不断加深,几乎感觉不到存在。
剧痛、疲惫、寒冷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他残存的生命力。每一次意识模糊即将倒下时,眉心神庭穴残留的刺痛都会狠狠扎入脑海,将他重新拽回这冰冷的现实。
意识在剧痛与濒临崩溃的眩晕中反复摇摆。体内的寒冷随着劈砍动作加剧,那点微弱的寒气尘埃非但不能御寒,反而如同体内多了一块无法消融的寒冰,吸噬着本就可怜的热量。唯有心口青玉牌传来的微弱暖流,如同风中残烛,死死护住了最后一点心脉温热。
当劈开第七根湿柴时,陆沉眼前已是一片模糊的黑影。他拄着柴刀,佝偻着腰,剧烈地喘息、咳嗽,咳出的不再是血沫,而是带着冰碴的暗红血块。身体如同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哀鸣。
“还剩一刻钟。”角落里,老秦沙哑的声音如同丧钟响起。他依旧削着木柴,甚至连姿势都未曾改变。
陆沉猛地抬头,望向角落那堆刺眼的湿柴,至少还有大半未曾劈开!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心头。这点时间,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完成!
就在这时——
柴房那扇破旧的木板门被“砰”地一声粗暴推开!
寒风裹着雪沫疯狂灌入,吹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摆,几欲熄灭!
一个身材粗壮、穿着油腻厚实皮袄的汉子堵在门口,满脸横肉,眼神凶戾。他腰间挂着一块黑沉沉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粗犷的“灶”字——正是灶房的管事杂役头目,王屠夫。
“老秦头!”王屠夫声音粗嘎,带着不耐烦,“寒潭那边的冰窟窿又冻死了!明天大师傅们炖‘赤磷兽骨汤’要用的冰髓水告急!韩执事亲自发话了,今儿夜里必须凿穿!你们柴房,今晚出两个人跟我走!现在!立刻!”
老秦削木柴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浑浊的眼,看了看门口凶神恶煞的王屠夫,又扫了一眼角落里堆积如山、尚未劈完的湿柴,最后,目光落在了靠在柴堆旁、浑身浴血、摇摇欲坠的陆沉身上。
浑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他。”老秦枯槁的手指,平静地指向了陆沉,声音平板无波,“新来的,力气省着也是省着。算他一个。”仿佛只是在指派一件用完即弃的工具。
“他?”王屠夫顺着手指看去,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狞笑,上下打量着陆沉破烂染血的棉袄和惨白如纸的脸,“呵,老秦头,你倒是会挑!行!死了埋寒潭边上也省事!另一个呢?”
“我。”老秦慢吞吞地站起身,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些,将手中那把豁口的剃刀揣进怀里,“走吧。”
陆沉的心沉到了谷底。寒潭冰窟!那是杂役院公认的鬼门关!寒气之重,连穿着厚袄的壮汉都难以承受一夜,何况他现在重伤濒死、体内寒气淤积的状态?这简直是送死!老秦…他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处理”掉自己这个累赘吗?
但他没有选择。
王屠夫凶狠的目光如同鞭子抽打在身上。
要么去寒潭送死。
要么留在柴房,因未完成劈柴任务而彻底断粮,在寒冷和伤痛中慢慢腐烂。
陆沉挣扎着,用柴刀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破碎的左手掌无力地垂着,冰冷的麻木感已蔓延至肩膀。他没有看老秦,也没有看王屠夫,只是拖着如同灌满铅的双腿,一步一挪地,走向门口那肆虐的风雪。
柴房里,那堆未劈完的湿柴,那本丢在柴屑里的破烂引气诀,在摇曳的油灯下渐渐模糊。
寒潭位于砺锋谷西侧一处裂谷深处。
还未靠近,一股比风雪更刺骨百倍的寒意就已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万年玄冰的森冷气息,吸一口仿佛连肺腑都要冻结。巨大的黑色冰面覆盖着深潭,冰层厚逾丈许,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幽蓝死寂的光泽。潭边罡风呼啸,卷起的不是雪沫,而是细碎的、如同刀锋般的冰晶!
冰面上,一个黑黢黢的冰窟窿旁,散落着几柄沉重的铁钎和破冰镐,冰面上残留着暗红色的冻硬血渍,显然是之前留下的“战场”。两个穿着厚实皮袄的杂役正缩在角落避风的岩壁下瑟瑟发抖,嘴唇冻得乌紫,看到王屠夫到来,眼中只有麻木的恐惧。
“就这了!”王屠夫裹紧皮袄,指着冰窟窿旁边明显偏薄的一处冰层,“天亮前,给我把这窟窿重新凿开!凿不开,今年的‘寒髓散’配额,你们几个一分都别想有!”他恶狠狠地丢下话,又骂骂咧咧地咒骂着这鬼天气,跺着脚转身离开了,将三人丢在这绝寒地狱。
寒髓散?那是杂役院每月发放的、掺了大量杂质、聊胜于无的微弱温养药物,是底层杂役熬过寒冬的唯一指望。
王屠夫一走,那两个杂役立刻起身,看也不看陆沉和老秦,熟练地拿起铁钎和破冰镐,走到冰窟窿旁,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凿击着冰面边缘那些重新冻结的厚冰,发出沉闷而绝望的撞击声。每一击的反震力都让他们身体剧烈摇晃。
老秦佝偻着背,默默走到角落,拿起一把最沉重、镐尖都有些弯曲的破冰镐。他没说话,只是对着陆沉的方向,用下巴点了点地上剩下的一把短铁钎——那是给最没用的人准备的。
陆沉拖着僵冷麻木的身体,走过去捡起那把冰冷的铁钎。入手沉重无比,以他现在的状态,想要挥动它凿击坚硬如铁的玄冰,无异于痴人说梦。刺骨的寒气如同无数钢针,穿透他破烂的棉袄,疯狂侵入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丹田内那点寒气尘埃在这恐怖的低温下竟似乎微微凝实了一丝,但带来的不是力量,而是更深的冰冷和沉重!全身的伤口在寒气的侵袭下,如同被无数冰刀反复刮擦!
他咬着牙,试图举起铁钎。手臂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沉重得根本无法抬起。肺部的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刀割般的剧痛和冻结感。意识在极寒中迅速模糊、沉沦。
“想活命吗?”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如同从极寒的冰层下传来。
陆沉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是老秦。他佝偻着背,双手拄着那柄沉重的破冰镐,浑浊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陆沉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看透生死的、冰冷的洞彻。
陆沉想点头,脖颈却僵硬得像块木头。
老秦的目光扫过他紧攥铁钎的手,扫过他破碎的左手掌,最终落在他血迹斑斑的胸口——那里,隔着破袄,是青玉牌的位置。
“想活命,”老秦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呼啸的罡风吞没,“就忘了你是谁,忘了你在哪。把自己当成一块冰,一块石头!把你的‘念’,沉到比这寒潭底更深的地方去!让那寒气…变成你身体的一部分!像柴禾一样…烧掉它!”
把自己当成冰?变成寒气的一部分?像柴禾一样烧掉?
这近乎疯癫的低语,却如同惊雷在陆沉濒临崩溃的意识中炸响!
比寒潭更深的地方…丹田!那点枯竭旋转的灰白光点!
烧掉它?引燃它!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恐惧和疑虑!陆沉放弃了举起铁钎的徒劳举动。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背部重重抵在一块凸起的、冰冷刺骨的黑色岩石上。冰冷的触感刺激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他闭上眼睛。
无视了身体濒临崩溃的哀鸣,无视了刺骨的罡风与冰晶刮面!
意念如同沉入万丈冰渊,死死锁定了丹田之中!
这一次,目标不再是引动外界稀薄的寒气!
目标,是自身!
是那点枯竭旋转的灰白光点!是那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寒气尘埃!
老秦那近乎癫狂的低语在脑中回荡:“沉下去…变成冰…烧掉它!”
意念不再是细针,而是化作了投入死寂冰湖的火种!
引!燃!
轰——!!!
并非真实的声音,而是在陆沉识海最深处爆发的灵魂轰鸣!
丹田内,那点沉寂旋转的灰白光点,如同被投入熔炉的万年玄冰,在陆沉那带着决绝自毁意志的意念引动下,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虽然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惨烈!
那点微弱的寒气尘埃瞬间被点燃!如同投入火堆的第一根柴薪!
一股微弱却极其精纯的、源于自身本源的霜寒气流,瞬间从那点被“引燃”的光点中爆发出来!这气流不再散逸,而是如同找到了归宿,顺着经脉之中那条被石楔寒气反复穿刺、近乎麻木僵死的路径——那条从劳宫穴刺入、僵化了他左臂的冰冷通道!轰然爆发!
“呃啊!!!!!”
陆沉喉咙里爆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整个身体瞬间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左臂!那条麻木僵死的路径如同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与原本沉寂的阴寒疯狂对冲、撕扯!剧痛超越了以往所有!仿佛整条手臂的经脉都在被一寸寸撕裂、重组、冻结、再撕裂!
随着这股源于自身本源力量的爆发,丹田那点灰白光点骤然明亮!光芒流转间,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淡蓝色冰棱纹路,如同刻印般,在光点表面缓缓浮现、凝结!
凝气一重·冰纹初凝!
与此同时——
陆沉那只原本麻木僵死的左手,在超越极限的痛苦中,竟猛地攥紧了手中冰冷的铁钎!五指骨节因为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一股冰冷、狂暴、却真实不虚的力量感,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充斥了他枯竭的躯体!
他猛地睁开双眼!
眼底不再是疲惫与绝望,而是燃烧着冰焰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一步踏前,身体如同绷紧后释放的弓弦,手中沉重的铁钎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带着全身引燃本源带来的、惨烈而狂暴的力量,狠狠凿向那块坚硬冰冷的玄冰!
“给我——开!!!!!”
轰!!!!
一声远超之前的、沉闷如雷的巨响在寒潭边炸开!
冰屑纷飞!
铁钎的尖端,深深没入了坚硬的玄冰之中!一道清晰的、足有尺许长的裂缝,如同黑色的闪电,在幽蓝的冰面上狰狞绽开!
旁边的两个杂役惊呆了,连凿冰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少年。
老秦拄着破冰镐的手微微一顿,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第一次映入了陆沉的身影,那目光复杂难明。
风雪依旧在寒潭上空呼啸。
陆沉拄着铁钎,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都喷出带着血腥味的白气。左臂经脉如同被彻底烧灼过,剧痛依旧,但那股麻木僵死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而沉重的力量感。丹田内,那点灰白光点缓缓旋转,表面一道崭新的淡蓝色冰棱纹路清晰可见,散发着属于凝气一重的微弱波动。
薪柴燃尽,火焰点燃。
在这绝寒地狱,他用生命为柴,痛苦为引,终于点燃了属于自己的第一缕火焰——冰冷的,燃烧着生命与意志的霜焰。
代价是:左臂经脉遭受永久性创伤;丹田本源被强行引燃,根基动摇;生命力在燃烧中急剧流逝。
但至少,他能挥动铁钎了。至少,他不再是任人随意丢弃的破布袋。
他抬起头,冰冷的眸光扫过冰面上那道狰狞的裂痕,扫过远处深渊般的砺锋谷灯火。
活下去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与寒冰。
但,他终于有了一丝凿开它的力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