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寒夜初引
寒风在窗棂破损处打着尖利的唿哨,茅屋内比屋外更冷几分。土墙上油灯的火苗被乱流撕扯得忽明忽灭,将陆沉靠在土墙上的身影拉长又压扁,扭曲晃动。冷汗浸透的麻布中衣紧贴着皮肤,冰冷黏腻,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右臂深处,那被狂暴洪流冲刷过的筋脉仍在隐隐作痛,如同被无数细小的冰棱反复刮擦。更深的痛楚则烙印在神魂之上——那十二个沉重如山的篆字(气纳百川,意守元胎;吐故纳新,涤荡尘埃;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嵌在意识里,每一次回想都带来灵魂被灼烧的悸动与眩晕。而识海中漂浮的《引气诀》庞大信息碎片,混乱无序,如同一场永不停歇的风暴,撕扯着他的心神。
掉落在脚边不远处的那枚灰白石楔,此刻安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布满蛛网般的裂纹,灰败、死寂,与之前迸发碧光时的磅礴生机判若云泥,像一个耗尽所有能量的残骸。陆沉的目光扫过它,又迅速移开,仿佛那东西带着某种不祥。
恐惧,远比之前更庞大、更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不是对山中猛兽的惧怕,也不是对贫穷困苦的忧惧,而是对“未知”与“失控”最原始的敬畏。听觉剥夺、视觉定格、时空凝滞…那短短一息的绝对“空白”,彻底颠覆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灶台边那个在昏暗光影下佝偻织布的沉默背影,此刻在他眼中,笼罩着一层深不可测、令人骨髓冻结的迷雾。
他不敢深想。强迫自己将紊乱的呼吸和狂跳的心绪压下去。目光掠过墙角木榻上父亲痛苦蜷缩的身影,听着那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的喘息。
活下去。让爹娘活下去。
必须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混乱。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勉强唤回些许清明。
那脑海中的十二字真言,那名为《引气诀》的法门,是他眼前唯一的、可能改变一切的稻草!无论它来自何方,无论它所引发的异象多么恐怖,他都必须尝试!
陆沉闭上眼,强迫自己沉静下来。不再试图去理解那些浩瀚破碎的信息风暴,而是将所有残存的心神,死死锁定在那十二个如同烧红烙印的篆字真诀上。每一个字都沉重如山,带着难以言喻的韵律和灼痛。
“气纳百川,意守元胎…”他在心中艰难地默诵,试图捕捉那文字中蕴含的玄妙轨迹。
引气,第一步,感知天地间游离的“灵气”。
他盘膝坐正,脊背尽量挺直(尽管右臂的疼痛让他动作僵硬),遵照真诀中模糊的指引,努力放空心神,摒弃杂念,将意念沉入那虚无缥缈、被称为“丹田”的小腹深处。
时间在死寂的寒冷中缓慢爬行。窗外寒风呜咽,屋内只有父亲压抑的咳喘和母亲那恒定如心跳的“呱嗒”织布声。陆沉摒除一切外界干扰,心神全部沉入那片意念探寻的内部虚空。
黑暗。
冰冷。
空无一物。
丹田气海,如同一个冰冷死寂的深渊,感受不到丝毫所谓的“灵气”流动。只有右臂筋脉传来的阵阵撕裂痛楚,如同恶毒的嘲笑,不断干扰着他的专注。寒气无孔不入,侵蚀着肌肤,冻得他四肢僵硬麻木。长时间保持盘坐的姿势,让酸麻感顺着腿骨向上蔓延。
一刻钟…两刻钟…
除了越来越深的疲惫、刺骨的寒冷和身体各处的不适,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十二字真言依旧沉重灼热地烙印在脑海,却未能指引他捕捉到一丝一毫天地间游离的能量。引气入体,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艰难百倍!这第一步,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冰窖中,试图抓住一缕根本不存在的风。
挫败感和更深的寒意开始侵蚀他好不容易凝聚的决心。就在心智摇摇欲坠,几乎要被疲惫和绝望淹没的刹那——
一点微弱到近乎幻觉的异样感,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高度凝聚的意念深处!
不是温暖,不是光亮。
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冰冷的…流动感!
仿佛置身于最深最暗的寒潭底部,原本死寂冰冷的水流,突然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带着冰碴质感的扰动!这感觉稍纵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陆沉的心脏猛地一跳!瞬间将所有残存的意念力死死锁定在那个虚无的感应点上!
“吐故纳新,涤荡尘埃…”真诀在心中急速流转。
他屏住呼吸,意念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丹田那片冰冷的死寂深渊中,艰难地追逐着那丝若有若无的冰冷流痕。那流动感微弱至极,时断时续,如同黑暗深渊中的一缕蛛丝,稍有不慎便会彻底断绝联系。每一次意念的触碰,都伴随着一种灵魂被冰针穿刺的微弱刺痛。
捕捉!锁定!引导!
意念与那冰冷的流痕艰难地角力、纠缠…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纪元般漫长。就在陆沉的精神力即将彻底耗尽,意识陷入混沌的边缘——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冰屑摩擦的异响,在他意念凝聚的核心处幽幽响起!
随着这声音,一点米粒大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灰白色光点,如同从无尽寒渊的最深处艰难浮起,颤巍巍地出现在了那片意念锁定的丹田虚空之中!
冰冷!死寂!带着一种沉重如山却又缥缈难测的质感!
这点灰白光点出现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吸力自发产生!茅屋周遭原本稀薄到几乎无法感知的天地之气,仿佛受到了某种最原始的牵引,竟开始极其极其缓慢地透过他冰冷的皮肤、紧闭的窍穴,一丝丝、一缕缕地向着小腹丹田处汇聚!
成功了?!
凝气一重!引气入体!
巨大的狂喜尚未涌起,一股源自身体最深处的、如同万千冰针刺穿骨髓的恐怖寒意瞬间爆发!陆沉浑身剧烈一颤!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从牙缝里挤出!身体不受控制地筛糠般抖动起来!那灰白光点如同一个冰冷的漩涡,疯狂吞噬着汇聚而来的天地之气,每一次气息的纳入,都带来经脉被冰棱刮擦、丹田被寒冰冻裂的剧痛!这痛苦远超之前石楔入体的撕裂感,是一种由内而外、冻结生机、湮灭活力的绝对酷寒!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被这股恐怖的寒意冻结!
引气入体,竟如同引冰锥入腹!
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额头、脖颈瞬间再次布满冷汗,却在接触冰冷空气的刹那就几乎凝结成冰珠!意识在剧痛与极寒的双重夹击下摇摇欲坠,唯有那十二字真言死死烙印在神魂之上,如同唯一的灯塔,指引着他维系着那点微弱意念,不敢有丝毫松懈,引导着那危险的灰白光点勉强维持着缓慢的旋转。
不知挣扎了多久,当窗外惨白的晨光艰难地透过破窗纸的缝隙,模糊地勾勒出屋内轮廓时,陆沉才感觉那股恐怖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寒意稍稍退去了一丝。丹田内那点灰白光点终于稳定下来,如同冰封湖面上一点微弱的萤火,缓慢而冰冷地自行旋转着,持续散发着微弱却顽固的吸力,牵引着天地间稀薄的气息。
他缓缓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青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被冰碴刮擦的刺痛。身体仿佛被掏空,又像是被冻僵的木偶,连动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
成功了…却也半条命去了…
凝气一重,竟如此艰难痛苦!
陆沉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挪到灶台下柴禾堆旁,那里堆放着他前些日子在山中陷阱捕获、还未处理的几张灰兔皮和一只山鸡。皮毛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和泥土。
他需要钱。需要药。需要…活下去。
将几张兔皮用草绳粗略捆好,再将那只冻得僵硬的山鸡塞进一个破麻袋。做完这一切,他已累得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灶台壁上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一丝行动的力气。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朽木院门,凛冽的晨风如同冰水泼面,让他打了个寒噤。卧牛岭沉重的阴影压在头顶,通往山下小镇的蜿蜒小路覆盖着薄霜,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茅屋。屋内依旧昏暗,父亲的咳喘声低弱了许多。“呱嗒…呱嗒…”的织布声恒定不变。
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陆沉紧了紧肩上简陋的皮货,拖着疲惫、冰冷、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山下坊市的霜径。每一步落下,丹田那点冰冷的灰白光点都随之微微震颤,带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寒意。前路茫茫,但引气成功的微弱星火,终究在他心中点燃了一点名为“可能”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