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风雪码头
寒山城的风雪如同永无止境的白色野兽,在破败的巷弄间咆哮肆虐。陆沉裹紧那件湿冷沉重的破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孙老七身后,每一步都踏在冰冷滑腻、积雪融化的泥泞里。冻疮破裂的脚底传来钻心的刺痛,小腿的伤口在湿冷中麻木发胀。怀中的青玉牌紧贴心口,持续散发着微弱却至关重要的暖意,如同黑暗中的孤灯,勉强维系着核心体温不坠。然而四肢的麻木僵冷和丹田深处那点霜寒本源的死寂枯竭,让他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孙老七佝偻着背,同样裹紧破旧的灰袄,在风雪中艰难前行,时不时回头确认陆沉跟得上。他腰间那捆磨损的麻绳在风中晃动。
“小子,撑住点!码头上活计虽苦,好歹能挣几个铜板糊口!”孙老七的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这鬼天气…要不是真揭不开锅…谁愿意出来受这活罪…”他低声咒骂着,语气里满是底层挣扎的无奈。
穿过几条愈发污秽狭窄的巷子,寒风裹挟着浓重的水腥味、淤泥的腐臭以及某种刺鼻的焦油气息扑面而来。前方豁然开朗,却又被漫天风雪笼罩得一片混沌。
寒水渡码头!
浑浊宽阔的江面在风雪中翻滚着暗沉沉的浪涛,拍打着布满青苔和冰凌的巨大条石堤岸。几艘大小不一的船只如同被遗弃的巨兽,在风雪中艰难地停靠在简陋的木质栈桥旁,船身随着波浪剧烈起伏。船帆破旧,绳索湿漉漉地垂挂着冰棱。
码头上人影幢幢,却透着一股死寂般的繁忙。数十个如同陆沉和孙老七一样、穿着破烂单薄的苦力,如同蝼蚁般在风雪中艰难移动。他们或扛着沉重的麻包,或拖着装满货物的板车,在湿滑泥泞的码头地面上蹒跚前行。沉重的喘息声、货物落地的闷响、监工尖利的呵斥声混杂在风雪的呼啸里,构成一幅冰冷残酷的生存图景。
一个穿着厚实羊皮袄、戴着翻毛皮帽、满脸横肉的壮汉,正叉着腰站在一处稍避风的货堆旁。他手中挥舞着一根短鞭,鞭梢在寒风中噼啪作响,口中喷着白气,声音粗嘎:“都他妈快点!磨磨蹭蹭的!船等着卸货!误了时辰,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王把头!”孙老七连忙拉着陆沉,小跑着凑过去,脸上挤出卑微讨好的笑容,“王把头,您看…这是我远房侄儿,家里遭了灾,出来讨口饭吃…您行行好,赏他个活计?这小子别的不行,一把子力气还是有的!”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拍了下陆沉的肩膀。
陆沉被拍得一个趔趄,本就虚弱的身体差点摔倒。他连忙站稳,低着头,不敢看那监工凶悍的眼神。
王把头那双被寒风吹得发红的三角眼在陆沉身上扫了两圈,目光在他那身破旧湿透的棉袄和冻得发青的脸上停留片刻,满是鄙夷:“哼!又一个来混饭的泥腿子!看着就晦气!细胳膊细腿的,能扛得动什么?”他手中的短鞭不耐烦地挥了挥,“滚远点!别在这儿碍眼!”
孙老七脸上的笑容僵住,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却依旧弓着腰哀求:“王把头,您行行好…他真能干活…工钱…工钱少点也行…”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微弱。
就在王把头不耐烦地要挥鞭驱赶时,码头另一头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喊:“老王!老王!快!‘顺风号’那边急着卸一批药材!人手不够了!船老大在催命了!是个急活儿!”
王把头闻言,三角眼一瞪,骂了句粗话,对着孙老七和陆沉吼道:“算你们走狗屎运!去!跟着老吴去‘顺风号’!搬药材!轻拿轻放!磕坏一点,卖了你们也赔不起!工钱按件算,搬一袋两个铜板!手脚麻利点!”他指着码头另一头一艘中等大小的货船。
“哎!谢王把头!谢王把头!”孙老七如蒙大赦,连声道谢,拉着陆沉就往那边跑。
“顺风号”的甲板在风浪中起伏不定。船身散发着浓烈的桐油、鱼腥和药材混杂的复杂气味。几个穿着短打、冻得脸色发青的苦力,正艰难地从船舱里扛出鼓囊囊的麻袋。麻袋上印着模糊的商号印记,里面透出浓郁的、混杂着苦涩与辛香的药材气味。
“快!一人一排!从舱底搬上来,码到那边板车上!轻点!”一个同样穿着羊皮袄、但神色比王把头稍缓些的老吴监工,大声指挥着。
陆沉和孙老七立刻加入队伍。沉重的麻袋压上陆沉肩头的瞬间,他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沉!右肩旧伤的撕裂感、丹田枯竭带来的虚弱感、以及刺骨的寒冷瞬间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钢针扎遍全身!他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站稳。
麻袋很重,里面是压得紧实的药材。每一次从湿滑的舱底踏上同样湿滑、随着船体摇晃的甲板,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风雪卷着冰粒抽打在脸上,迷得眼睛都难以睁开。怀中的青玉牌在重压下紧贴着胸口,那微弱的暖意成了支撑他唯一的支柱。
“小子…撑住…”旁边的孙老七喘着粗气,低声鼓励,他自己也扛得异常吃力,破袄早已被汗水和雪水湿透。
陆沉艰难地点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撕裂般的疼痛和刺骨的寒气。他强迫自己将意念集中在那块紧握在袖中的灰白石楔上。冰冷的触感似乎能稍微转移一点身体上的痛苦。那道新裂痕边缘传来的、更加纯粹阴寒的气息,在这种极致的体力压榨下,反而变得清晰了一丝,如同黑暗中的冰冷坐标,微弱却顽强地存在着。
就在陆沉扛着第三袋药材,摇摇晃晃踏上甲板时,眼角余光瞥见码头上,一个穿着半旧靛蓝棉袍的身影,正撑着一把油纸伞,顶着风雪,朝着码头边那排简陋的库房走去。
身影普通,步伐稳健。
是那个药铺伙计!柳林镇“仁济堂”里,那个曾对他语焉不详地说过“您慢走”的年轻伙计!
陆沉心头猛地一跳!扛着麻袋的动作不由得顿了一下。
“发什么愣!快走!”老吴监工不满的呵斥声立刻传来。
陆沉连忙稳住身形,扛着麻袋继续前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身影。
只见那药铺伙计走到一间库房门口,收起油纸伞,轻轻掸了掸肩头的雪花。库房门口站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似乎认识他,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伙计脸上带着一种与其身份不符的、近乎刻板的平静,从怀中掏出一张单据递了过去。管事接过单据看了看,点点头,转身打开了库房门。
就在伙计准备迈步进入库房的刹那——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猛地从“顺风号”船舱深处传来!紧接着是木料断裂的刺耳声音和船工惊恐的呼喊!
“不好!底舱进水了!”
“快堵住!堵住!”
整个船体猛地一晃!剧烈的颠簸让甲板上所有扛着货物的苦力瞬间失去平衡!
“啊!”
“小心!”
惊呼声四起!陆沉肩头沉重的麻袋在剧烈的晃动下猛地向前一倾!他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再也无法保持平衡,脚下一滑,整个人连同肩上的麻袋,朝着冰冷湿滑的甲板狠狠摔去!
眼看就要重重摔落,砸在坚硬的甲板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沉紧攥在袖中的灰白石楔,那道新裂痕边缘那股纯粹阴寒的气息,仿佛受到这极致危机的刺激,极其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于本能的冰寒之力,如同沉睡的冰蛇被惊醒,瞬间从他丹田深处那点死寂的灰白光点中强行挤出一丝!这股力量并非受他控制,更像是纯粹的应激反应!冰冷的气流瞬间流窜至他接触甲板的手臂和身体侧面!
“噗!”
陆沉的身体并没有如预料般重重砸在甲板上!
他摔落的身体与湿滑冰冷的甲板接触的瞬间,仿佛触及了一层无形的、极其微薄却异常光滑的冰面!身体竟在重压和惯性下滑溜地向前滑出了一小段距离,卸去了大半的冲击力!最终只是侧身和手肘在粗糙的甲板上蹭过,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但避免了筋骨重创!
沉重的药材麻袋也“砰”地一声砸落在他身旁的甲板上,所幸捆扎结实,并未散开。
这一下变故极快,在混乱的甲板上毫不起眼。旁人只看到陆沉脚下一滑摔了出去,运气好没受重伤。
陆沉趴在冰冷湿滑的甲板上,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如擂鼓!手肘的疼痛火辣辣地传来,但他更惊骇的是刚才那瞬间身体滑行的诡异感觉和丹田深处那强行挤出、又瞬间枯竭的冰冷气流!
“陆沉!你没事吧?!”孙老七焦急的声音传来,他费力地放下自己的麻袋,跑过来搀扶。
陆沉被孙老七搀扶起来,惊魂未定地摇头,目光却下意识地再次望向码头库房方向。
风雪茫茫。库房门口空空荡荡。那个药铺伙计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只有那扇打开的库房门在风雪中微微晃动。
是巧合?还是……
“愣着干什么!没死就继续干活!耽误了卸货,工钱全扣!”老吴监工暴躁的吼声打断了陆沉的思绪。
陆沉甩了甩头,将杂乱的思绪压下,和孙老七一起,费力地扶起砸落的麻袋,重新扛上肩头。冰冷的药材袋压着伤口,带来新的刺痛。丹田深处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异动从未发生。
唯有袖中紧握的灰白石楔,那道裂痕边缘的阴寒气息,似乎比之前……更加清晰了一分。风雪码头的残酷生存,似乎正在悄然引动着某些潜藏于他身体和命运深处的未知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