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玉暖生烟
浓稠的黑暗吞没了卧牛岭的最后一丝轮廓。寒风像淬毒的刀子,透过腐朽窗棂的缝隙,发出尖厉的呜咽,将土墙上那点黄豆大小的油灯火苗撕扯得癫狂乱舞,破碎的光影在斑驳的墙面和低矮的屋顶上疯狂跳跃、明灭。空气又冷又重,白日里熬煮的浓烈药味混杂着陈年霉腐、泥土的腥气和一丝微弱的松脂焦糊,淤塞在狭小的茅屋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刺痛和挥之不去的沉钝感。
陆沉蜷缩在墙角那张三条腿的破木桌旁,单薄的麻布中衣像一层冰壳贴在身上。右肩那道旧疤下的骨头缝里,熟悉的钝痛随着心跳一下下抽紧,仿佛有冰冷的凿子在缓慢地敲打。他下意识地摸索着腰间挂着的那枚灰白石楔——父亲唯一给他的\"传家宝”。粗糙、冰冷、沉重,布满岁月和无数次重击留下的凿痕、刮擦与崩口,像一块死去的石头。
指腹反复按压、磨蹭着石楔尾端那片颜色略深、异常坚硬的晶体区域。触感只有冰凉的粗糙和顽固的硬度,仿佛在徒劳地试图唤醒一块没有生命的化石。
“呱嗒…呱嗒…呱嗒…”
灶台边,母亲林素衣佝偻着身子,像一尊固定在织机上的石雕。枯瘦的手指牵引着灰扑扑的麻线,木梭在她手中化作一道稳定的灰影,撞击经线的声音恒定、单调,如同更漏,精准地切割着这死寂寒冷的夜,成为唯一存在的声音背景。
突然!
就在陆沉指腹再一次重重碾过那片深色晶体的中心,几乎要将所有力气和心头淤积的茫然都压进去的那一刻——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如同冰层下最细微的裂隙绽开,毫无预兆地从他紧握石楔的掌心传来!
陆沉的心脏猛地一缩!瞳孔骤然聚焦!
他甚至来不及低头去看!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与灼热瞬间交织缠绕的洪流,如同亿万根烧红的冰针,猛地从他紧握石楔的掌心劳宫穴蛮横地刺了进来!那感觉太突兀、太霸道,根本不是循序渐进,而是直接在他手臂的筋脉里炸开!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整条右臂,半边身体瞬间麻痹!
紧接着——
“轰——!!”
脑袋里仿佛被塞进了一座爆发的火山!无数古老、沉重、散发着蛮荒气息的破碎符文、扭曲图录、难以理解的音节,如同决堤的混沌星河,毫无章法、蛮横无比地冲撞进他的意识深处!每一个碎片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剧痛!混乱!眩晕!让他眼前瞬间漆黑,金星乱冒,耳中只剩下尖锐的、要将头颅撕裂的嗡鸣!
《引气诀》!
三个青光蒙蒙、仿佛由无尽道痕凝聚而成的巨大篆字,如同三座太古神山,带着开天辟地般的沉重威压,狠狠砸进他混乱的意识海深处!紧随其后的是十二个稍小、却笔画虬劲如龙蛇盘绕的篆字——
气纳百川,意守元胎;吐故纳新,涤荡尘埃;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这十二字真言带着不容置疑的、原始苍茫的韵律,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印,狠狠烙在他的神魂之上!深入骨髓的灼痛和永恒不灭的印记瞬间生成!
“呃啊——!”
陆沉再也无法忍受,一声压抑到扭曲变形的惨哼从喉咙深处挤出!身体如同被无形重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弹去,后脑勺“咚”地一声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土墙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意识一阵模糊,紧握的手掌不由自主地松开!
那块引发一切的石楔脱手飞出! 然而,就在这剧痛炸裂、意识模糊的同一瞬间! 一种极其诡异的、难以言喻的“空白”感,毫无征兆地笼罩了陆沉的整个感知! 不是声音的消失。 是听觉本身被剥夺了!前一瞬还充斥耳膜的寒风呜咽、灶膛里偶尔柴火爆裂的细微噼啪、父亲压抑的喘息、母亲那恒定如心跳的“呱嗒”织布声……所有声音,连同他自己那声惨哼的余音,都消失了!绝对的、死一样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连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茫然的死寂! 紧接着,是视觉的扭曲定格! 土墙上那疯狂摇曳跳动的油灯火苗光影,毫无征兆地凝固了!不再闪烁,不再跃动,保持着前一瞬间扭曲拉长的姿态,如同被冻结在无形的琥珀之中!整个视野里的一切景象——破碗、柴堆、墙上摇曳的巨大黑影、母亲佝偻织布的背影剪影——都像一幅被强行定格的、褪色昏黄的陈旧画卷,失去了所有的动态,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静止! 时间仿佛被抽走了!空间仿佛凝固了! 陆沉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跳、呼吸、血液流动,都在这一刹那被强行迟滞!一种沉重的、粘稠的、如同坠入万丈水银深处的窒息般的压力从四面八方碾压而来,扼住了他的喉咙,冻结了他的思维!他像一只被封在松脂里的虫子,连转动眼珠都变得无比艰难! 掉落的石楔在哪里?凝固的视野边缘无法捕捉!父亲咳血了吗?静止的画面毫无信息!除了绝对的死寂和被冻结的光影带来的巨大心理恐慌,他什么也感知不到!什么也无法理解!只有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彻底失控状态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潮,瞬间淹没了他! 这诡异到极点的“空白”状态,只持续了短短一息! 快!快得超越了凡人感知的极限! “呼——!” 如同沉重的幕布被猛地拉开! 声音回来了!窗外的寒风厉啸、灶膛里火星的微爆、父亲压抑痛苦的喘息、还有那…… “呱嗒!” 母亲手中织布的梭子撞击经线之声,猛地、突兀地、毫无过渡地重新炸响!如同平地惊雷!震得陆沉耳膜嗡嗡作响! 光影重新开始疯狂摇曳晃动! 那股沉重粘稠的窒息压力骤然消失!身体的控制权瞬间回归! “啪嗒!” 这时,陆沉才听到脚边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响——是那块布满裂纹、失去所有碧光、变得灰败死寂的石楔,刚刚落地的声音。 墙角木榻上,父亲剧烈痛苦的呛咳声也猛地恢复了,比方才更加撕心裂肺。 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 只有陆沉! 他死死地靠在冰冷刺骨的土墙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右臂撕裂般的剧痛和识海中那十二个灼烧灵魂的烙印。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头、后背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带来刺骨的冰凉。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刚才那是什么?! 听觉被剥夺!视觉被定格!时间和空间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揉捏!那种绝对的、非人的失控感……那种超越了他理解范畴的诡异“空白”…… 他的目光,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悸和茫然,死死钉在灶台边那个佝偻的、依旧沉浸在那单调“呱嗒”声中的单薄背影上。摇曳的昏黄光影下,那背影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无形的、令人骨髓结冰的迷雾。那单调重复的织布声,此刻听起来不再是一种麻木的劳作,更像是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维持着某种恐怖平衡的机械律动。 一股无法抵御的寒意,并非来自门窗的缝隙,而是从他灵魂的最深处炸开,瞬间冰封了四肢百骸。茅屋内,昏暗依旧,药味依旧,只有那“呱嗒呱嗒”的声音,一声声,沉重地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