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废柴、烧火棍与脏馒头
凌剑宗巨大的青石广场,像一块冰冷的磨盘,碾碎了无忧所有关于“糖葫芦管够”的甜蜜幻想。高耸入云的山门压得他喘不过气,空气中弥漫的陌生气味带着金属的冷硬和汗水的酸馊。怀里那根冰凉沉重的“烧火棍”成了唯一的依靠,硌得他胸口发闷。
“喂!哪来的野小子?杵在这儿挡道!”
一声粗鲁的呵斥像鞭子抽在耳边。无忧猛地回神,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劲装、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正皱着眉头,满脸不耐地瞪着他。少年腰间挂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剑柄上的流苏晃动,和无忧怀里那根黑黢黢的铁疙瘩形成了惨烈对比。
无忧下意识地抱紧了烧火棍,小脸绷紧,没吭声。那双黑亮的眼睛里,警惕取代了茫然。
少年上下打量着他那身虽然崭新、但在宗门弟子眼里明显土气的靛青布衫,以及怀里那根怎么看都像是从灶膛扒拉出来的玩意儿,嗤笑一声:“啧,又一个撞大运摸上山门的乡巴佬?新来的吧?懂不懂规矩?滚去那边登记!”他随手一指广场角落一个排着长队、闹哄哄的凉棚。
无忧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凉棚下摆着几张破旧长桌,几个同样穿着灰衣、但年纪更大些的弟子正懒洋洋地吆喝着,给排队的少男少女登记造册。那些人大多衣着朴素,和他差不多,脸上带着初来乍到的紧张或兴奋。无忧抿了抿嘴唇,抱着他的烧火棍,默默走了过去,排在了队伍末尾。
登记的过程简单粗暴。一个打着哈欠的圆脸弟子眼皮都没抬:“姓名?”“楚无忧。”“年龄?”“十岁。”“籍贯?”无忧顿了顿:“天玄大陆,南岭群山,无忧村。”“啥?无忧村?”圆脸弟子皱了皱眉,在册子上划拉了几下,“没听过。行了,下一个测试资质。”
所谓的测试,就是在凉棚旁边一块磨盘大小、通体黝黑、隐隐透着微弱荧光的石头——测灵石前,把手掌按上去。轮到无忧时,他学着前面人的样子,伸出小手,忐忑地按在冰冷的石面上。
一秒,两秒,三秒……
测灵石毫无反应。别说像前面几个引得石头亮起微弱绿光的人,连一丝最黯淡的光芒都欠奉。死寂的黑色石头,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咦?”旁边负责记录的另一个瘦高个弟子凑过来看了看,又瞥了眼烧火棍,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诮,“嘿,还真让王师兄说中了,乡巴佬?还是个半点灵根都没有的纯纯废柴!你这玩意儿…”他踢了踢无忧怀里抱着的烧火棍,“不会是拿来当打狗棒的吧?哈哈哈哈哈!”
哄笑声从凉棚周围几个灰衣弟子口中爆发出来。排队的少年少女们也纷纷投来异样或怜悯的目光。无忧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像被烙铁烫过。他死死咬住下唇,把那根冰冷的烧火棍抱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抠进剑柄的破布里。爷爷的脸,花娘温柔的眼神,李叔沉默的点头,在笑声中变得模糊。
“行了!废柴也是柴!外门杂役处报到!”圆脸弟子不耐烦地在册子上划了个叉,丢给无忧一块刻着“丁末”字样的粗糙木牌,“滚吧小子,别挡着后面人!”
“丁末”木牌入手冰凉粗糙,像是随手劈砍出来的边角料。一个同样穿着灰衣、神情麻木的中年汉子走过来,瞥了无忧一眼,像是看一件碍事的垃圾,瓮声瓮气道:“丁末号的,跟我来。”
无忧攥紧了木牌,抱着他的烧火棍,低着头,像只被雨水打蔫的小兽,默默跟上那汉子。身后凉棚的哄笑声渐渐远去,却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外门杂役处,坐落在凌剑宗庞大建筑群最偏僻、灵气最稀薄的角落。一排排低矮、阴暗的石屋挤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劣质油脂混合的怪味。中年汉子把无忧领到其中一间最靠边、门口堆着柴禾的石屋前。
“喏,丁末七号。以后你就住这儿。每天卯时初刻到膳房劈柴、担水、清理炉渣,申时到灵兽谷清理粪便,戌时前完成。干不完活,或者偷懒耍滑,自有管事师兄的鞭子教你!”汉子毫无感情地交代完,指了指角落里一张铺着薄薄草席、满是霉味的破木床,“那是你的铺。”说完,转身就走,仿佛多待一秒都嫌脏。
石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陈腐气味,混合着柴禾的土腥和某种不明的腥臊。除了一张破床,墙角还有一个豁了口的陶罐,勉强算是盛水的东西。光线从狭小的窗洞透进来,勉强照亮飞舞的灰尘。
无忧抱着烧火棍,走到床边坐下。冰冷的草席硌得慌。他低头看着怀里这黑黢黢的玩意儿,又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那本《养生口诀》。十年?爷爷说,要待十年?在这个地方?
胃里传来一阵清晰的咕噜声。从离开村子到现在,他只啃了两口干粮。他想起爷爷塞给他棍子时说的“山外狼多”,又想起那句“糖葫芦管够”。鼻子猛地一酸,眼眶发热。他使劲眨了眨眼,把那点湿意憋了回去。
不能哭。爷爷说过,听师父的话,别想着跑回去……山路远,狼多。他把烧火棍放在冰冷的草席上,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养生口诀》。歪歪扭扭的字迹映入眼帘: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依旧是熟悉的句子,甚至能闻到爷爷旱烟袋留下的淡淡辛辣余味。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一个字一个字地默念。说来也怪,当他沉入那些熟悉而枯燥的文字时,心头的慌乱和委屈似乎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抚平了一丝,胃里的饥饿感也稍有缓解。他盘膝坐好,按照爷爷从小教的、也是口诀里最开头那套最简单的呼吸吐纳法,一呼,一吸。
没有任何灵气的波动。在这灵气本就稀薄的杂役处角落石屋里,更是贫瘠得可怜。他就像一个守着枯井的人,徒劳地汲取着。但这机械的、熟悉的动作本身,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慰,仿佛爷爷就在旁边吧嗒着旱烟袋守着。
时间在寂静和饥饿中缓慢流逝。
“喂!新来的丁末七!出来领饭!”屋外传来一声吆喝,打断了无忧的吐纳。
他赶紧收好口诀,跑出去。一个同样穿着灰色杂役服、脸上带着风霜痕迹的汉子推着辆吱呀作响的独轮木车停在门口,车上放着两个半人高的巨大木桶。汉子掀开其中一个桶盖,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馊味和泔水味的酸腐气扑面而来。桶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漂浮着几片发黄的菜叶和零星看不出原貌的疙瘩。
汉子用长柄木勺“哐哐”敲了敲桶沿,不耐烦地喊:“还愣着干嘛?拿碗!”
无忧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碗。他左右看看,急中生智,捡起地上一个被丢弃的、半边豁口的破陶罐——正是屋里墙角那个。
“快点快点!磨蹭什么!”汉子粗暴地舀起一大勺糊糊,“哗啦”一声倒进无忧举着的破陶罐里。滚烫的糊糊溅出来几滴,烫得无忧小手一缩。
他端着这半罐子散发着怪味的糊糊回到石屋,坐在冰冷的草席上。烧火棍静静地躺在旁边。他试着喝了一口,一股难以形容的酸涩和霉味直冲喉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恶心的感觉,逼着自己往下咽。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嘴里的味道让他每一口都无比艰难。他想念花娘熬的鲜鱼汤,想念李叔烤得焦香流油的獐子肉,想念村里灶台上冒出的、带着谷物清香的炊烟……
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进混浊的糊糊里。他赶紧抬起胳膊,用脏兮兮的袖子狠狠抹掉。
不能哭!他攥紧了拳头。爷爷……糖葫芦……
他猛地放下陶罐,再次翻开那本《养生口诀》,目光死死盯住那些歪扭的字迹,近乎凶狠地默念起来,仿佛那些字能变出糖葫芦。一遍,又一遍。
天黑透了。石屋里没有灯,只有冰冷的月光从狭小的窗洞吝啬地漏进来一点。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无忧警惕地抬起头,握紧了手边的烧火棍。一个黑影在门口探头探脑,借着月光,无忧看清了,是白天那个在凉棚讥笑他的瘦高个灰衣弟子!王师兄!
王师兄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戏谑,目光在昏暗的屋内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无忧和他脚边那只散发着酸腐味的破陶罐上,嗤笑一声:“哟嗬,废材小子,啃猪食呢?味道怎么样?跟你怀里那根烧火棍绝配吧?”他故意用脚踢了踢门槛,发出“哐当”一声响。
无忧抿紧嘴唇,没说话,只是把烧火棍攥得更紧了些。
“哑巴了?白天不是挺能瞪眼的吗?”王师兄见他不应,更来劲了,“告诉你,这杂役处,老子说了算!以后见着老子,绕着走!还有,你这坨废柴占着的地方,明天给老子打扫十遍!不然……”他捏了捏拳头,骨节发出噼啪的脆响,脸上闪过一丝狠厉,“让你尝尝皮开肉绽的滋味!”
他骂骂咧咧了几句,似乎觉得欺负一个闷葫芦没什么意思,呸地朝门内吐了口浓痰,转身骂咧咧地走了。
门洞里灌进来的冷风带着浓痰的腥臭。无忧慢慢松开紧握烧火棍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缓缓低下头,看着地上那滩令人作呕的污迹,又看了看怀里冰冷的黑铁疙瘩。月光照在粗糙的剑身上,没有任何反光,死寂一片。
他走到墙角,默默拿起那个豁口的破陶罐,走到门口,用罐子边缘小心地刮起那坨浓痰,连带着地上的尘土一起,丢到了屋外远处的黑暗角落里。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冰冷的草席上,重新盘膝坐下,抱起那根沉重冰冷的烧火棍放在膝头。
这一次,他没有翻开《养生口诀》。
他只是低头,看着怀中这黑黢黢的玩意儿,看了很久很久。月光勾勒出它扭曲粗糙的轮廓,像一块来自地狱的顽铁。十年?拿着这东西,在这个地方待十年?
爷爷的脸在黑暗中浮现。叼着旱烟袋,浑浊的老眼半眯着,慢悠悠地说:“山外面,糖葫芦管够……”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近乎冰冷的倔强,猛地冲上无忧的喉咙,堵得他几乎窒息。他猛地闭上眼睛,牙关紧咬,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月光下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许久,他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指尖深深掐出的月牙印痕清晰可见。
他再次睁开眼时,里面最后一点属于孩童的迷茫和慌乱,如同被寒风吹灭的烛火,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岩石般的沉寂,和在那沉寂深处,一点如同火星般顽强闪烁的光亮——一定要活下去。活着拿到爷爷许诺的糖葫芦。活下去,找到回去的路!
他重新抱起那根冰冷的烧火棍,仿佛抱着最后的信念和武器,保持着盘膝的姿势,在那张冰冷硌人的破床上,挺直了稚嫩却开始变得坚硬的脊梁。
窗外,凌剑宗外门的夜,寒冷而漫长。远处的山峦在月光下显露出狰狞的剪影,像蛰伏的巨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