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口诀、铁疙瘩与识海星尘
“铛!铛!铛!”
寅时末刻(凌晨五点),凄厉的铁片敲击声如同催命符,撕裂了凌剑宗外门杂役处死寂的黎明。无忧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在冰冷的黑暗中短暂失焦,随即被刺骨的寒意惊醒。他蜷缩在薄得像纸的草席上,破棉被硬得像板结的土块,根本挡不住从石墙缝隙钻进来的寒气,四肢早已冻得麻木僵硬。
胃袋空空如也,昨夜那半罐子酸臭糊糊带来的微弱热量早已消耗殆尽,只剩下一股挥之不去的酸涩感在喉咙深处徘徊。他挣扎着坐起来,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天光,他看到了枕边那根冰冷沉重的黑铁疙瘩——烧火棍。
十年。爷爷的话在脑海里回响。
他深吸一口气,寒气呛得他咳了两声。没有犹豫,习惯性地盘膝坐好,双手虚抱于腹前,闭上眼睛,开始在心底默念那熟极而流的《养生口诀》。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依旧是那些歪歪扭扭、朴实甚至粗陋的文字。一遍遍默诵,就像过去的每一个清晨和夜晚。冰冷的石屋没有丝毫变化,贫瘠的空气里更感应不到半点灵气。这本该是徒劳无功的挣扎。
但就在他心神沉入那枯燥文字运转的轨迹时,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感,悄然浮现。
不再是纯粹的虚无和冰冷。
一丝极其微弱、极其纤细的暖流,如同寒冬深埋地底的草籽萌发时顶出的第一缕生机,毫无征兆地,从他小腹丹田的位置,极其微弱地荡漾开来!
那暖流微弱得如同错觉,稍纵即逝,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感,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中那最刺骨的几分寒意,连带着胃里的空虚抽搐感都似乎缓解了一丝。
无忧猛地睁开眼睛!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肋骨。
暖流?
错觉?一定是冻得太狠产生的错觉!这鬼地方怎么可能有灵气?他尝试再次沉下心来,更加专注地默诵口诀,感知着丹田。然而,除了那片熟悉的、如同枯井般的死寂,以及身体本身的微弱暖意(也许是活动开了?),刚才那丝奇异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丁末七!死了吗?!滚出来劈柴!”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在门外响起,夹杂着皮靴重重踹在柴禾堆上的闷响。
是那个负责杂役的管事刘扒皮!无忧一个激灵,迅速收起心神,跳下床。寒意再次包裹上来,但身体似乎真的比刚醒来时灵活了一点。他不敢耽搁,抱起那根冰冷的烧火棍就冲了出去。
天刚蒙蒙亮,寒风像刀子。膳房后院堆积如山的硬木柴垛旁,已经聚集了七八个和无忧一样面色青白、眼神麻木的杂役少年。刘扒皮是个满脸横肉、眼神凶狠的中年汉子,腰里挂着象征管事身份的铜牌和一根油亮的短皮鞭。他乜斜着眼睛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抱着烧火棍的无忧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哟,丁末七,抱着你那宝贝疙瘩来劈柴了?怎么着,指望它自己蹦起来给你干活?”旁边的杂役少年们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无忧抿紧嘴唇,没说话,默默走到柴垛旁,捡起旁边锈迹斑斑的斧头。
“慢着!”刘扒皮皮鞭梢一指无忧怀里的烧火棍,皮笑肉不笑地道,“用你这玩意儿!老子倒要看看,你这根‘神兵利器’,劈柴利不利索!”
哄笑声更大了些。
无忧身体一僵。他看着怀中这根沉重的黑铁疙瘩,又看了看地上坚硬如铁的百年铁木柴。用这个……劈柴?他沉默地放下锈斧头,双手握紧了烧火棍冰冷的剑柄——如果那缠着破布条的地方能叫剑柄的话。
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他背上。他走到一根碗口粗、竖立着的铁木柴前,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张铁匠抡锤时的架势,调动起全身的力气,将烧火棍高高举起,狠狠劈下!
“哐——!”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巨响!
火星四溅!巨大的反震力顺着冰冷的铁棍传来,震得无忧虎口剧痛,两条胳膊瞬间麻了半截,差点脱手!那根铁木柴只是被砸得歪了一点,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子,连皮都没破开多少。烧火棍依旧冰冷、黝黑、粗糙,毫无光泽,像个愚钝的顽石。
“哈哈哈哈!”刘扒皮爆发出响亮的嘲笑,唾沫星子横飞,“好宝贝!真是好宝贝!砸核桃都嫌蠢钝!废物配废铁,绝了!”周围的杂役少年们也跟着哄笑起来,看向无忧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一丝幸灾乐祸。
无忧的脸颊火烧火燎,耳畔嗡嗡作响。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儿。他低下头,不去看任何人嘲讽的目光,沉默地再次抱起烧火棍,走到另一根柴禾前,用尽全身力气,更狠地砸下去!
“哐!”
“哐!”
“哐!”
单调、沉闷、带着倔强的撞击声,在膳房后院冰冷的晨曦里一声声响起。
每一击,都震得他胳膊发麻,虎口生疼。每一击,都只在那坚硬如铁的木柴上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浅坑。每一击,都伴随着刘扒皮和其他杂役毫不掩饰的嘲笑和指指点点。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粗布衣,在寒风中又冰冷地贴在背上。手臂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来,虎口震裂了,血丝染红了缠在烧火棍柄上的破布条。但他没有停,甚至没有再试图换回锈斧头。他只是咬着牙,一下,又一下,机械地抡动着这根沉重的、冰冷的、被所有人嘲笑的铁疙瘩。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可以嘲笑它?它是爷爷给我的!劈不开?那就一直劈!劈到它开!劈到我死!
一股近乎疯狂的倔强,支撑着他早已麻木的手臂。他不再去想什么糖葫芦,不再去想什么十年之期,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只剩下重复砸落的动作!
不知砸了多少下,不知过了多久。当那根碗口粗的铁木柴终于在他一次又一次决绝的锤击下,发出一声不甘的“咔嚓”脆响,裂开一道缝隙时,无忧也几乎脱力,拄着烧火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混着血水顺着手腕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嘁,蛮牛!”刘扒皮似乎也看腻了,啐了一口,“算你运气好,滚去担水!其他人,把这片柴都给老子劈出来!干不完别想吃早饭!”他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无忧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汗水和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的湿热,默默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膳房另一头堆积如山的巨大水缸。他的手臂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虎口火辣辣地疼。但他紧紧抱着那根沾着他汗水和血渍的烧火棍,仿佛抱着最后的依靠。
这一天,是漫长的苦役。劈不完的柴,担不完的水,清理不完的、散发着恶臭的膳房炉渣。管事刘扒皮的吆喝斥骂如同跗骨之蛆。其他杂役或麻木或鄙夷的目光无处不在。唯一不变的,是怀里那根冰冷沉重、此刻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他体温的烧火棍。
月上中天,戌时已过。无忧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像一具行尸走肉回到他那间冰冷、散发着霉味的石屋。他连破陶罐里的糊糊都没力气去领了——那个点早就没了。身体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虎口的裂口被汗水和污垢浸泡得刺痛。
他几乎是摔倒在冰冷的草席上,蜷缩成一团,抵御着寒气。饥饿和疲惫像两条冰冷的毒蛇,啃噬着他的意志。他摸索着,再次紧紧抱住了那根冰冷的烧火棍。粗糙的锈迹摩擦着他受伤的虎口,带来一阵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丝。
他挣扎着坐起身,盘膝。无论多累多饿,这已成为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他闭上眼睛,再次沉入那枯燥的口诀世界。
“道可道,非常道……”“虚其心,实其腹……”
一遍,又一遍。心神随着口诀的轨迹艰难运转,试图捕捉那丝曾在清晨昙花一现的暖流。
没有。丹田依旧沉寂如死水。冰冷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着他,意识开始模糊、飘荡。饥饿感啃噬着胃壁,产生阵阵眩晕。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在脑海里仿佛开始扭曲、晃动。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疲惫深渊时,异变陡生!
并非丹田的暖流。
而是识海!那片他从未刻意关注过、仿佛混沌虚无的精神世界!
随着口诀的默诵,当心神运转到一个极其玄奥的节点时,意识深处,那早已烙印无数遍、无比熟悉的《养生口诀》文字虚影,骤然集体亮了一下!
极其微弱!如同亿万颗深埋尘埃里的星辰,在灵魂最深沉的黑暗之中,集体闪现了一次难以言喻的、无法用肉眼观测到的微光!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清凉感,如同初春解冻的第一滴雪水,无声无息地渗入了那片混沌的识海!
轰——!
无忧只觉得整个头颅仿佛被一根冰冷的针轻轻刺了一下!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眩晕感和昏沉感!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清明感骤然降临!仿佛弥漫在精神世界里的厚重尘埃被这滴清凉的雪水瞬间涤荡一空!
疲惫感依旧沉重地压在肉体上,但精神却像是被冰水浇醒,变得异常敏锐和宁静。他甚至能清晰地“内视”到自己此刻疲惫不堪的身体状态,能更深刻地感受到口诀运转时那微弱却固执的轨迹。
那感觉,就像在无尽寒冷的冬夜里,突然饮下了一口来自深山地底、纯净无比的冰冷泉水,虽然不能带来温暖,却瞬间洗去了所有浑浊,让灵魂都为之颤栗!
发生了什么?!
无忧猛地睁开眼,漆黑冰冷的石屋在眼前清晰无比,甚至连空气里漂浮的灰尘轨迹都似乎能捕捉到一丝。他大口喘息着,心脏狂跳。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怀中冰冷的烧火棍,又猛地闭上眼睛,试图再次沉入识海,去捕捉刚才那惊鸿一瞥的星尘微光和清凉。
然而,识海再次恢复了那种混沌的、难以名状的虚无感。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极致的疲惫和饥饿下产生的幻觉。
但那份瞬间的清明,那滴冰泉入脑般的颤栗感,却真实得如同烙印!
不是错觉!
他颤抖着伸出手,摸索到怀中贴身藏着的、那本《养生口诀》。粗糙的纸张触感传来。他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翻开第一页。
“道可道,非常道……”
依旧是那歪歪扭扭、如同孩童涂鸦般的字迹。
可这一次,无忧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些字,瞳孔深处,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混杂着极度困惑和一丝微弱希冀的光芒。冰冷的烧火棍静静地躺在他腿上,粗糙的剑身反射着月光,像一块深不见底的黑色寒冰。
十年?在这冰冷的石屋里,抱着这根劈柴都费劲的铁疙瘩,念着这本看似无用的破书?
爷爷……你到底给了我什么?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