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羽是在一片冰冷与无边无际的痛楚中醒来的。
意识像是沉在万丈寒潭之底,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碾碎全身骨骼般的剧痛狠狠拖拽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也不知道爬了多远,只知道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体内密集如冰面碎裂的脆响——那是他寸断的经脉在无声哀嚎。
烛龙血脉觉醒时带来的洪荒伟力早已退潮,焚天剑的惊世锋芒亦深藏于印记之下。留下的,是比九阴绝脉时期更加彻底的残破之躯。
睁开眼,视野是模糊的,蒙着一层粘稠的血色与挥之不去的沙尘。
东荒戈壁特有的粗粝黄沙,灌满了他的口鼻、耳朵,甚至黏附在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的肺腑里。
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毒辣的日头悬在正中,无情地炙烤着这片死寂之地。
远处,几株枯死扭曲的胡杨树,如同垂死挣扎的鬼影,在热浪蒸腾的地平线上晃动。
他正趴在一道干涸龟裂的河床边缘,半边身子滑入了龟裂的缝隙。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块,每一次试图挪动手指,都需要耗费莫大的意志力,牵扯起体内撕裂般的痛楚。
皮肤下,那曾经浮现又消退的暗金纹路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蛛网般蔓延开来的青黑色淤痕,如同破碎瓷器上狰狞的裂纹,触目惊心。
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有无数把钝刀在切割这些断裂的经脉末梢。
“嗬…嗬…”喉咙里只能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沙砾的摩擦感。
活下去!
母亲临终的嘱托,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最后火种,在无边的黑暗与剧痛中顽强地燃烧着。
叶家满门被屠的血色景象,血魂殿杀手那惨白面具下冰冷嗜血的眼睛,还有那佝偻杀手遁走时怨毒的目光……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意识上,压榨出最后一丝求生的力气。
不能死在这里!血仇未报!玉符的秘密还未解开!烛龙的血脉…不能就此断绝!
他咬紧牙关,下唇被咬破,咸腥的血味在口中弥漫,反而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他用唯一还能勉强使唤的右臂,死死抠进河床边缘干硬如铁的泥土里。指缝瞬间磨破,鲜血混着沙土渗出。
他一点一点,用肩膀和残存的上半身力量,将自己如同破麻袋般的身体,从河床的裂缝中拖拽出来。
沙砾摩擦着伤口,剧痛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击。每一次拖行,都在龟裂的河床上留下断断续续、混杂着暗红血渍的痕迹。
汗水、血水、泥浆糊满了全身,让他看起来像一具刚从坟墓里爬出的行尸。
视野的边缘开始发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温热感,猛地从他心口位置传来!
是那枚焚天剑的印记!
它像一颗沉寂的心脏,在叶青羽濒临崩溃的边缘,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
一股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顺着那断裂经脉的残骸,艰难地流淌开去。
这股暖流并非灵力,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带着不屈意志的生命能量,如同涓涓细流,浸润着他即将干涸的生命源泉。
这股暖流微弱,却异常坚韧。它无法修复断裂的经脉,却奇迹般地吊住了叶青羽最后一口生气,驱散了部分侵入骨髓的冰冷死意。
“是…是你吗…”叶青羽的意识模糊地捕捉到这丝暖意,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感激。
这柄上古神兵,在他挥出那毁天灭地的一剑后,竟也未曾真正抛弃他这个废掉的主人。
焚天印记的搏动,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给了他一丝指引,一丝坚持下去的可能。
他调整了方向,不再漫无目的,而是凭着那微弱暖流隐约指向的方位,朝着东方,更加艰难地爬去。
那里,是东荒戈壁的边缘,也是传说中五大仙门之一——太虚剑宗山门所在的方位。
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
——
东荒戈壁的边缘,地貌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单调的黄沙渐渐被稀疏的灰绿色荆棘取代,空气中也隐约多了一丝稀薄的水汽。
地平线上,一座座如同巨剑般刺向苍穹的巍峨山峰轮廓,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显现出来。山势险峻,云雾缭绕半山,隐隐有凌厉的剑意透出,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让人心神为之一凛。
那里,便是太虚剑宗所在——天剑山脉。
叶青羽已经爬到了戈壁与山脉缓冲地带的一片碎石滩上。
焚天印记的搏动越来越微弱,那股吊命的暖流几近断绝。
他的意识陷入了深沉的混沌,仅凭着一股本能,机械地用臂肘拖行。
身体几乎到了极限,皮肤下的青黑色裂痕愈发明显,每一次拖动,都仿佛能听到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
就在他即将彻底陷入黑暗时,一阵嘈杂的人声和车轮碾压碎石的声音,伴随着一股浓烈的汗味和牲口气息,由远及近地传来。
“快点!磨蹭什么!耽误了时辰,外门管事怪罪下来,有你们好受!”一个粗鲁不耐烦的呵斥声响起。
“王头儿,这…这骡子都走不动了,拉的东西太重了…”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带着喘息回应。
“重?这点东西就叫重?你们这些新来的杂役,就是娇气!想想剑宗山门里那些御剑飞天的内门师兄,那才叫本事!赶紧的!绕过前面那片乱石堆就快到了!”
杂役?太虚剑宗?
这几个字如同强心针,猛地刺入叶青羽昏沉的大脑!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污和尘土的脸上,眼缝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
只见一支由三辆破旧板车组成的队伍正沿着碎石滩的小路缓缓行来。
拉车的并非灵兽,而是几头瘦骨嶙峋的老骡子。
车上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散发出米粮和干草的味道。
几个穿着粗布短褂、面黄肌瘦的少年跟在车旁,吃力地推着。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腰间挂着皮鞭的壮汉,正唾沫横飞地催促着。
这是太虚剑宗最底层的补给队伍——运送宗门所需口粮和草料的杂役队!
希望!
叶青羽用尽最后残存的力气,发出一声嘶哑至极、如同砂纸摩擦的呼喊:“救…救…”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车轮声和呵斥声淹没。
但那推车的几个少年中,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似乎听到了什么,疑惑地停下脚步,朝叶青羽趴着的乱石堆方向张望。
“看什么呢,小木头!快推!”壮汉王头儿不耐烦地一鞭子抽在少年身旁的地上,溅起一片碎石。
被叫做“小木头”的少年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忍不住指着乱石堆:
“王头儿…那边…好像有个人…”
“人?”王头儿眯起眼睛,顺着方向看去。乱石堆边缘,确实趴着一个蜷缩的、几乎与泥土同色的身影,一动不动,如同死物。
“晦气!”王头儿眉头拧紧,脸上满是嫌恶,
“这鬼地方,死个把逃奴或者流民太正常了!别管闲事!赶紧走!”他只想快点把这趟苦差事办完,回去交差。
小木头看着那身影,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怯怯道:
“王头儿…好像…好像还没死透…动了一下…”
“动?”王头儿不耐烦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过去,
“妈的,真麻烦!让老子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短命鬼死这儿碍事!”
他走到近前,抬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叶青羽的腿。叶青羽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
“哟,还真有点气儿。”王头儿蹲下身,粗暴地扒拉了一下叶青羽的脑袋,露出他沾满血污的脸。
他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审视牲口般的冷漠和算计,
“啧,这小子…皮相倒还周正,就是这身子…像是被大车碾过,废得不能再废了。”他目光扫过叶青羽皮肤下那蛛网般的青黑色裂痕,更是撇了撇嘴,
“经脉都碎成渣了,救活了也是个活死人,浪费粮食!”
他站起身,对着小木头和其他少年挥手:
“看什么看?一个快死的废物!走了走了!”
“等等…王头儿…”小木头鼓起勇气,声音发颤,
“外门…外门‘百草园’的管事前些天不是说…说园子里死了几个杂役,正缺人手…要我们这次送粮顺便留意…有没有能用的流民…”他指了指叶青羽,
“他…他虽然看着不行了,但万一…万一能救活,好歹是个人手…总比…总比空着手回去被管事骂强吧?”
王头儿脚步一顿,脸上横肉抖了抖。小木头的话戳中了他的顾虑。
百草园那个姓刘的管事出了名的刻薄难缠,这次点名要人,空手回去确实少不了挨顿排揎。
他看着地上气若游丝的叶青羽,眼神闪烁,像是在权衡一具废物的价值。
“妈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最终,现实的考量压倒了纯粹的嫌恶,
“算你小子命大!小木头,你力气小,别推车了!把这小子给我拖到最后一辆粮车上!死马当活马医了!要是半路咽了气,就扔路边喂狼!省得脏了剑宗的地界!”
小木头如蒙大赦,连忙招呼旁边另一个同样瘦弱的少年,两人费力地将叶青羽如同拖一袋沉重的破麻袋般,架了起来。
叶青羽的身体软绵绵的,毫无知觉,任由他们摆布。身体被搬动带来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淹没。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最后模糊看到的,是那巍峨如剑、直插云霄的天剑山门轮廓,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散发着冰冷而森严的气息。一丝微弱的、带着苦涩的念头划过——剑宗…终于…进来了…
——
太虚剑宗的外门区域,与想象中的仙家气象相去甚远。
这里没有缭绕的仙云,没有巍峨的琼楼玉宇,只有一片依着山势开凿出的、巨大而略显杂乱的盆地。
低矮的石屋、木棚鳞次栉比。道路是夯实的泥土,布满了车辙和脚印。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牲口粪便味、劣质灵谷燃烧的烟火味,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感。
运送粮草的板车吱吱呀呀地驶入这片盆地,停靠在一片散发着浓郁泥土和草药气息的院落前。
院门口挂着一块半旧的木牌,上面刻着三个有些褪色的字——百草园。
“刘管事!刘管事!粮草送到了!您要的‘人手’…也给您捡回来了一个!”王头儿跳下车,扯着嗓子朝院子里喊。
院子里走出一个身材干瘦、穿着灰布长衫、留着两撇老鼠须的中年男人。
他眼皮耷拉着,眼神精明而刻薄,正是百草园的管事,刘全。
他先是挑剔地扫了一眼板车上的麻袋,用指甲划开一个口子,捻了捻里面的糙米,撇了撇嘴:
“成色一般,下次再送这种货色,扣你们工钱!”目光随即落到被小木头两人从车上拖下来的叶青羽身上。
“这就是你们找来的‘人手’?”刘全踱步过来,用脚尖拨弄了一下叶青羽毫无知觉的脑袋。看着他布满污垢和青黑裂纹的脸,以及那身破烂得不成样子的衣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王麻子,你他妈糊弄鬼呢?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比后山那些药渣都不如!还浑身是伤?经脉都废了?你是嫌我这百草园药草太多,想给我找个活祖宗供起来?”
王麻子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哎呦,刘管事您息怒!息怒!这不是在戈壁边上捡的嘛,好歹还有口气!您看,这小子皮相底子还行,洗干净了说不定能看。百草园不是缺人嘛,养两天,万一活过来,劈柴担水总能干点吧?总比没有强,是吧?再说,您行行好,就当积德了,这小子看着也挺可怜…”
“积德?”刘全嗤笑一声,三角眼里闪着精光,
“老子在这外门混了几十年,靠的是规矩,不是积德!这种废物,救活了也是浪费米粮!赶紧给我扔…”他话没说完,目光无意间扫过叶青羽胸前破烂衣襟下隐约露出的腰腹部位。
那里,除了青黑的经脉裂痕,似乎还有一道极其微弱的、如同火焰余烬般的赤红印记,一闪而逝。那印记的形状…似乎有些特别?
刘全的话头顿住了。他再次蹲下身,这次仔细了许多,甚至伸手想要去撩开叶青羽胸前的破布细看。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浓重酒气、懒洋洋的声音从院子角落传来:
“啧…吵吵嚷嚷的…扰人清梦…刘扒皮,又在欺负新来的苦哈哈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院子角落一个堆放杂物的破棚子下,一个身影歪歪扭扭地靠在草堆上。
那人须发皆白,乱糟糟如同鸟窝,脸上布满皱纹和污垢,看不出具体年纪。身上套着一件油光发亮、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烂道袍。怀里抱着一个硕大的、同样油腻腻的酒葫芦。
他半眯着眼睛,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正是天机阁的隐世长老,此刻化名“老酒鬼”的邋遢老头。
刘全见到他,脸上那点刻薄立刻收敛了几分,甚至挤出一丝假笑:
“酒鬼前辈,您醒啦?这不,王麻子他们送粮来了,还捡了个半死的回来,我正寻思怎么处理呢。”他显然对这老酒鬼有些忌惮,言语间带着几分客气。
老酒鬼醉眼朦胧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叶青羽,浑浊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察觉的精光,快得如同错觉。
他打了个大大的酒嗝,一股浓烈的劣质酒气弥漫开来:“嗬…半死?我看这小子…命硬得很呐…骨头缝里都透着股…烧不尽的火星子…”
他抱着酒葫芦,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过来,踢了踢叶青羽的小腿,动作粗鲁,却避开了要害。
然后,他看向刘全,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刘扒皮,反正你这园子里耗子都比人多…这小子,扔我那儿得了。”
“扔您那儿?”刘全一愣,有些不解。
这老酒鬼在百草园是个特殊的存在,没人知道他具体干什么,也没人敢管他。
他占据着角落里最破的棚子,整天醉醺醺的,偶尔会鼓捣些稀奇古怪、看起来毫无用处的铁疙瘩——灵能科技的雏形废件。他那里堆满了破烂,跟垃圾场差不多。 “对,扔我那儿。”老酒鬼又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 “老头子我缺个倒夜壶、擦那些破烂玩意儿的。这小子要是活过来,就让他干。要是死了…正好省得埋,后山崖底一扔,喂秃鹫,也算给园子里的药草积点肥了。”他话说得轻描淡写,甚至有些残忍。 刘全眼珠转了转。这倒是个好主意!既不用他费心,又解决了麻烦,还给了这古怪老酒鬼一个面子。至于叶青羽的死活?谁在乎! “成!酒鬼前辈您开口了,那这小子就归您了!”刘全立刻拍板,脸上堆满笑容,仿佛甩掉了一个大麻烦。 他转头对王麻子和小木头挥手: “还愣着干什么?帮酒鬼前辈把这小子弄到他那棚子去!” 小木头和另一个少年连忙上前,再次费力地抬起叶青羽。 老酒鬼抱着酒葫芦,晃晃悠悠地在前头带路,走向他那散发着霉味、油污味和铁锈味的破棚子。 棚子角落里,堆积着各种扭曲断裂的金属构件、布满灰尘的废弃灵能核心残片、还有散落一地的奇异符文刻板,如同一个被遗忘的科技坟场。 当叶青羽被如同破布般扔在棚子角落一堆相对柔软的干草上时,身体剧烈的震动似乎触动了他体内沉寂的某处。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远古威严的剑鸣,如同蚊蚋振翅,猛地从叶青羽的心口位置传来! 那声音轻微到只有近在咫尺的老酒鬼能隐约捕捉到一丝余韵。 正弯腰准备再灌一口酒的老酒鬼,动作猛地一顿!他那双总是醉意朦胧的浑浊老眼,在那一瞬间,爆射出两道如同实质的、洞穿虚空的精芒! 这光芒锐利无匹,充满了震惊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仿佛沉睡万古的星辰骤然点亮!这精芒一闪即逝,快得连刚放下叶青羽、转身欲走的小木头都毫无察觉。 老酒鬼迅速低下头,借着喝酒的动作掩盖了瞬间的失态。他喉结滚动,狠狠灌了一大口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再次看向草堆上昏迷不醒、如同破碎人偶般的少年时,眼神深处,那醉醺醺的表象之下,已翻涌起足以颠覆万古的深沉暗流。 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无足轻重的濒死少年,而是像在看一个突兀闯入棋局、足以搅动三界风云的…变数! “焚天…?”一个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带着无尽沧桑和难以置信的意念,在他识海最深处回荡。 草堆上,叶青羽无知无觉,只有心口那火焰印记,在无人可见的衣襟之下,极其微弱地、持续地搏动着,如同黑暗中顽强的心跳。 而棚子角落里,那些沾满油污的废弃灵能构件和断裂的符文刻板,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似乎也随着那微弱的剑鸣,极其轻微地…共振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