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东荒特有的、粗粝呛人的黄沙,狠狠刮过乱葬岗。
这里没有墓碑,只有被野狗刨开又草草掩埋的浅坑,露出森森白骨。几株枯死的老树,枝桠扭曲如垂死挣扎的手臂,指向铅灰色的低垂天空。
叶青羽被扔在这里已经三天了。
像块破布,被随意丢弃在散发着腐土和死亡气息的坑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早已被砂砾和污血浸染得看不出颜色。
寒意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痛楚,那是被家族执法堂长老一掌震裂脏腑的印记。
九阴绝脉。
这四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烙印在他十六岁的生命里。
天生经脉淤塞,断绝灵机感应。在这弱肉强食、以修为论尊卑的修真界,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东荒叶家,一个在残酷修真界边缘挣扎求存的小家族,无法容忍这样一个“耻辱”。
尤其当家族测试再次确认他体内一丝灵力也无时,最后的容忍也耗尽了。
“叶家不养废人!”执法长老冰冷的声音犹在耳边。
他被剥去了象征叶家子弟身份的腰牌,像处理垃圾一样,由两个曾经的同族兄弟拖拽着,一路拖到了这片东荒边缘的乱葬岗。
那些曾经或虚伪或怜悯的目光,最终都化作了鄙夷和厌弃。他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身体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留下断续的血痕。
“呸!真晦气!”其中一个青年嫌恶地啐了一口,抬脚将他踹进一个刚被野狗扒开不久的浅坑。几根灰白的腿骨被他撞得滚落出来。
“走吧,让野狗处理干净。回去就说他自己跑了,死在外面了。”另一个声音冷漠地响起。
脚步声远去,消失在风沙里。
叶青羽躺在冰冷的尸骨和腐土上,身体渐渐麻木,意识在无边的寒冷和剧痛中沉浮。
天空是压抑的灰黄,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
他想起母亲温婉却总是带着一丝化不开愁绪的脸庞。她是叶家旁支出身,没有强大的背景,只有一颗温柔的心。在他被判定为“九阴绝脉”后的无数个日夜,是她用微薄的灵药和温暖的怀抱,一次次试图温暖他冰冷的身体,抚平他心中的绝望。
“羽儿,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这是母亲临终前,紧紧攥着他的手,耗尽最后力气说出的话。
他答应过她的。可如今,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冰冷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腐臭,无情地钻进他的口鼻。视野开始模糊,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他彻底吞噬。
不甘、愤怒、刻骨的恨意,在濒死的麻木中如同微弱的火星,徒劳地跳跃着,却终究抵不过那要将一切意志冻结的寒冷。
‘娘…对不起…我…做不到…’绝望的念头如同最后的叹息,在他即将彻底沉沦的识海中掠过。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一点温润的触感,猛地从他贴身佩戴的胸口处传来!
像冰天雪地里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火!
那枚母亲临终前亲手挂在他颈间、嘱咐他至死不可离身的古朴玉符,此刻竟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温热的暖流并非来自外部,而是从玉符内部汹涌而出,霸道地穿透了他冰冷僵硬的皮肤,狠狠撞进他死寂一片的胸膛!
“呃啊——!”
叶青羽猛地弓起身体,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吼!
那不是濒死的哀鸣,而是某种被强行唤醒、撕裂一切的剧痛!仿佛有亿万根烧红的钢针,从他心脏最深处炸开,沿着他天生淤塞、被视为绝症的九阴绝脉,疯狂地穿刺、灼烧、奔涌!
九阴绝脉,这禁锢了他十六年、断绝了他所有修真希望的桎梏,此刻竟成了某种奇异力量狂暴奔流的通道!
那力量灼热、古老、蛮横,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暴戾龙威!所过之处,淤塞的经脉在难以想象的剧痛中寸寸撕裂、又被粗暴地贯通、重塑!
他的皮肤下,血管如同活物般贲张、蠕动,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沉的暗金色泽,隐隐勾勒出细密玄奥、非人非鳞的纹路。
一股源自洪荒远古的苍茫气息,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体深处弥散开来,带着令万物俯首的威压。
嗡!
玉符表面的古朴纹路骤然亮起,不再是温润的微光,而是刺目的暗金!
它仿佛被激活了某种沉睡万古的意志。一道凝练到极致、带着焚灭万物气息的暗金光束,猛地从玉符中激射而出,无视空间距离,狠狠贯入叶青羽的眉心!
轰——!
叶青羽的识海,这片从未被灵力滋养过的荒芜之地,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燃烧的太阳!
暗金色的洪流席卷一切,瞬间开辟出一片浩瀚无边的精神海洋。在识海最核心的位置,一个庞大得难以想象的虚影骤然凝聚!
其形如蛇,蜿蜒不知几万里;其首如龙,威严震慑九霄;其目如日月,开则天地明,阖则万古寂!无尽的火焰在它暗金鳞甲的缝隙间流淌、翻腾,散发出足以焚尽诸天的恐怖高温!
烛龙!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叶青羽被强行撕裂又重塑的混乱意识中炸响!
源自太古洪荒的烛龙血脉,在母亲遗留玉符的激发下,于这东荒乱葬岗,在一个被家族抛弃的“废物”体内,觉醒了!
“吼——!!!”
一声低沉、威严、饱含无尽痛苦与暴怒的龙吟,不受控制地从叶青羽喉咙深处咆哮而出!
这声音并不洪亮,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古老力量,瞬间压过了呼啸的风沙,在死寂的乱葬岗上回荡!
几乎就在这声龙吟响起的刹那,三道鬼魅般的血色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乱葬岗边缘的矮坡之上。
他们身着统一的暗红劲装,脸上覆盖着毫无表情的惨白面具,只露出两双冰冷嗜血、毫无人气的眼睛。
浓烈的血腥气和阴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从他们身上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周围的空气。
血魂殿! 为首一人,身形略显佝偻,面具下的双眼死死锁定在坑底那个被暗金光芒包裹、痛苦挣扎的身影上。声音嘶哑如同金属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贪婪和狂喜: “烛龙血脉!错不了!那玉符…果然引动了祖脉!抓住他!殿主必有重赏!” 三道血影没有任何迟疑,如同离弦之箭,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直扑叶青羽!速度之快,只在原地留下淡淡的血色残影。他们的目标极其明确——叶青羽胸前那枚兀自发光的玉符! 死亡的阴影,比乱葬岗的寒风更冷冽地笼罩下来! 叶青羽的意识还沉浸在烛龙虚影带来的浩瀚冲击和血脉觉醒的撕裂剧痛中。身体更是如同一个被强行塞入狂暴力量的脆弱容器,几乎要彻底崩解。 然而,就在三道血影裹挟着致命腥风扑至头顶的刹那,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对威胁的本能反应,如同火山般爆发! “吼——!” 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暴戾的龙吟再次从他口中炸开!他布满暗金纹路的双手,如同不受控制般猛地向上抬起,做出了一个虚握的姿态! 嗡——!!! 他身前剧烈波动的空气骤然扭曲!无数细小的暗金色符文凭空浮现,如同活物般疯狂汇聚、旋转!一股足以熔金化石的恐怖高温瞬间爆发! 空间被强行撕裂!一道赤红如血、仿佛由无尽熔岩和星辰核心凝聚而成的巨大剑柄,裹挟着焚灭诸天的磅礴气势,悍然从虚空裂缝中探出! 剑身未现,那恐怖的威压和灼热,已让扑至近前的三道血影如坠熔炉! “什么?!”为首的血魂殿杀手惊骇欲绝,前冲之势戛然而止,眼中第一次露出骇然。这绝不是九阴绝脉的废物能拥有的力量! 叶青羽的双手,死死握住了那从虚空中探出的赤红剑柄! 轰——!!! 难以想象的狂暴力量,混合着烛龙血脉的原始凶戾,如同决堤的洪流,顺着他的双臂狠狠冲入他的身体! 九阴绝脉刚刚被强行贯通的经脉,在这股远超承受极限的力量冲击下,瞬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痛!比血脉觉醒时更甚万倍的剧痛席卷全身! 但此刻,叶青羽眼中燃烧的,只有被追杀、被抛弃、被逼至绝境的疯狂怒火!母亲临终的嘱托,家族的无情抛弃,血魂殿的赶尽杀绝……所有的屈辱和仇恨,在这一刻化作了焚灭一切的杀意! “给我…死!!!” 他嘶吼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凭着那股源自血脉的本能,将那柄赤红巨剑,朝着扑来的三道血影,狠狠挥出! 剑名——焚天! 嗡——! 一道赤红如血的弧形剑光,撕裂了昏暗的天地!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极致的灼热与锋锐。 剑光所过之处,空间无声地扭曲、塌陷、湮灭。空气被瞬间蒸发,留下灼热的真空轨迹。乱葬岗上散落的骸骨、枯草,甚至地面坚硬的砂石,在剑光边缘逸散出的恐怖高温下,无声无息地化为飞灰! 冲在最前面的两名血魂殿杀手,眼中最后映出的,是那道吞噬一切的血色弧光。 他们甚至连恐惧的表情都来不及凝固,体表仓促激发的护体血光如同薄纸般破碎。身体在接触到剑光的刹那,如同被投入太阳核心的冰雪,瞬间汽化,连一丝灰烬都未曾留下! 为首的佝偻杀手修为最高,反应也最快。在剑光及体的瞬间,他发出凄厉的尖啸,身体猛地爆开一团浓郁到极致的血雾,整个人化作一道模糊的血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后暴退! 嗤啦! 剑光的边缘,终究还是扫过了他仓促后撤的左臂。 没有鲜血喷溅。那条手臂连同他半边肩膀,在接触剑光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过,直接消失!断口处一片焦黑,连骨头都被瞬间碳化! “啊——!”佝偻杀手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仅存的右手死死捂住消失的左肩断口,眼中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怨毒。 他再不敢有丝毫停留,身体猛地炸开最后一团血雾,化作一道黯淡的血色流光,以燃烧生命的秘法,亡命般朝着远方的天际遁去,眨眼间便消失无踪。 一剑挥出,天地寂然。 赤红如血的焚天巨剑,在挥出那毁天灭地的一击后,光芒迅速内敛,剑身微微震颤,发出一声低沉如龙吟般的嗡鸣,仿佛在回应着叶青羽体内沸腾的烛龙血脉。 随即,它化作一道凝练的赤红流光,“嗖”地一声,主动没入了叶青羽的胸膛,消失不见。只在叶青羽的心口位置,留下一个淡淡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赤红剑形印记。 狂暴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 噗通! 叶青羽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腐土之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汗水混合着污血,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脸颊淌下。胸前那枚玉符的光芒也彻底敛去,恢复了古朴温润的模样,只是颜色似乎更显深邃。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剧痛。但比这肉体剧痛更让他心惊的,是身体内部传来的、如同无数玻璃同时碎裂般的密集声响! 咔嚓…咔嚓…咔嚓… 那是经脉断裂的声音! 刚刚被烛龙血脉强行贯通、又被焚天剑那毁天灭地的力量强行催谷过的九阴绝脉,这具凡俗的躯体,根本承受不住如此狂暴的能量冲击。如同被撑到极限的皮囊,瞬间布满了裂痕! 天道反噬,在他强行催动远超自身境界的力量时,已悄然降临! 剧痛如同无数把钝刀,在体内疯狂地切割、搅动。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下,那些刚刚浮现的暗金色血脉纹路正在急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密的、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的青黑色裂痕! 那是经脉寸断、灵力失控在体表呈现的恐怖景象。 力量在飞速流逝,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虚弱和冰冷。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呃…嗬…”他试图撑起身体,手臂却软绵无力,再次重重地摔倒在地,啃了一嘴冰冷的沙土。 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在这里倒下! 血魂殿的杀手逃了一个!他很快就会带着更恐怖的存在回来!这里…一刻也不能停留! 母亲临终的嘱托,玉符的秘密,烛龙血脉的觉醒,叶家满门被屠的滔天血仇……无数纷乱的念头在剧痛和虚弱中疯狂冲撞。 活下去! 这两个字,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火焰,支撑着他几乎要溃散的意志。 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和灰土的眼睛,死死望向乱葬岗外那片更加荒凉、更加广阔的东荒戈壁。 风沙弥漫,天地苍茫,前路如同噬人的巨兽之口,一片混沌未知。 但,他没有退路。 叶青羽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用膝盖,用手肘,拖着这具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残躯,一点一点,朝着那未知的、风沙肆虐的戈壁深处,艰难地爬去。 身后,只留下一道染血的、断断续续的爬行痕迹,很快便被呼啸的风沙无情地抹平。 东荒的风,依旧凛冽如刀,卷起漫天黄沙,呜咽着,仿佛在为这刚刚燃起又被残酷现实狠狠掐灭的微弱星火,奏响一曲苍凉的悲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