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小屋里,韩枫盘膝坐在冰冷的床板上,如同入定的老僧。白日里那些惊心动魄、波谲云诡的杂念,此刻被他强行摒除在脑海之外。
《龟息》开篇那几句晦涩经文,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意识深处。他紧闭双目,全部心力都沉入双掌之间那块布满裂痕的冰凉玉简。
“敛息若寂,藏锋如拙……感天地之气,纳于丹田幽府……”
意识如同最细微的触角,艰难地、执着地探入玉简深处那一片混沌的冰凉波动之中。这一次,不再是偶然的灵光一现,而是有意识的捕捉和牵引。精神力的消耗如同被抽干的溪流,额角的汗水不断渗出,顺着紧绷的脸颊滑落,滴在粗糙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每一次心神耗尽带来的眩晕感都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志,但他死死咬着牙关,一遍又一遍地尝试。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几乎要将最后一丝精神力榨干时——
嗡!
玉简深处再次传来那熟悉的、微弱却清晰的震颤!比上一次更清晰!一丝更加凝练的清凉气息,如同被驯服的溪流,顺畅地从玉简裂纹中溢出,沿着韩枫的掌心劳宫穴,缓缓渗入皮肤之下!
这一次,不再是信息的传递,而是真切的气感!一丝实实在在、微弱却精纯的天地灵气!
韩枫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但他强行压制住这巨大的激动与喜悦,按照经文所述,用意念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这丝微弱的气流。
“抱元守一,沉识入渊……纳于丹田幽府……”
意念沉入脐下三寸,那片虚无之地。他想象那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那缕清凉的灵气,顺着他的意念指引,艰难地流过手臂经络,穿过胸口膻中,如同一条小小的冰线,沿着脊柱缓缓下行。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且滞涩。韩枫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缕灵气在自己体内生疏地穿行,所过之处,带来一种细微的鼓胀感和清凉感,但也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生涩和阻力。仿佛这具身体本身就是一座从未开启的荒废矿脉,经络狭窄淤塞。
他不敢有丝毫急躁,意念极度专注,如同呵护着风中残烛。汗水早已浸透衣衫,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坐姿而僵硬酸痛,但他浑然不觉。终于,在精神接近枯竭的边缘,那缕微弱得几乎随时会溃散的灵气,如同迷失的游鱼终于找到了归途,晃晃悠悠地触及了脐下那片虚无的“幽府”——丹田!
就在灵气落入丹田的瞬间!
轰!
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感觉在韩枫体内炸开!
如同在无尽的漆黑荒漠中点燃了第一缕微弱的火苗!丹田那片虚无之地,第一次有了“实质”的感觉!虽然只是极其细微的一丝冰凉气流盘踞其中,微弱得如同萤火,但它真实存在!它不再是经文中的臆想,而是切切实实属于他的力量源泉!
引气入体!
成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喜悦如同洪流般冲击着韩枫的全身,让他几乎要仰天长啸!他成功了!他终于踏入了那道门扉!从此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神仙打架后捡点残羹冷炙的凡俗少年!
然而,巨大的喜悦刚刚升起,异变陡生!
丹田之中那缕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气丝,在落入丹田的刹那,仿佛一颗火星落入了干燥的引火绒堆!它极其突兀地、不受控制地剧烈震颤了一下!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吸力,以韩枫的丹田为核心骤然爆发!
刹那间,小屋之中,那些平日里稀薄得凡人根本无法感知的天地灵气,如同受到了无形的召唤,疯狂地朝着盘坐在床板上的韩枫涌来!空气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细砂穿过筛孔的“嘶嘶”声!
昏暗的光线下,韩枫周身三尺之内,空气肉眼可见地扭曲、波动起来!仿佛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无形的漩涡!墙角堆积的灰尘被这股无形的力量卷起,打着旋儿飘舞!他身下的木板床甚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更可怕的是,那股吸力还在增强!韩枫感觉自己像一个快要被吹爆的气球!丹田那缕微弱的灵气丝在疯狂涌入的天地灵气冲击下,不仅没有壮大,反而开始剧烈震荡,仿佛随时会被庞大的外来能量撕扯得粉碎!失控的灵气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在他刚刚被灵气强行冲刷开一丝缝隙的纤细经络里横冲直撞!
剧痛!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韩枫的脸色瞬间由激动涨红转为一片骇人的惨白!额头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糟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来之不易的喜悦!《龟息》经文里可没说过引气入体会这么凶险!这狂暴的灵气涌入,别说修炼,不把自己撑爆经脉寸断就是万幸!更要命的是,这么大的动静?隔壁爹娘要是被惊动……
死亡的阴影和暴露的恐惧同时扼住了他的咽喉!
就在这生死攸关、千钧一发的刹那!
“抱元守一!敛息若寂!沉识入渊!固守丹田!”《龟息》开篇那几句原本晦涩难懂的核心口诀,如同惊雷般在韩枫混乱的脑海里炸响!
这不是练气法门!这是保命龟息术的核心!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韩枫在狂暴的灵气冲击和撕裂般的剧痛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意志力!他猛地将全部意念沉入丹田深处那一点微弱的灵光之中!
不再引导,不再吸收!而是——收缩!压制!敛藏!
意念如同最坚固的堡垒,死死包裹住丹田核心那缕狂躁欲裂的灵气丝!强行将它压缩!再压缩!意念沉入那一点灵光,仿佛要沉入万丈深渊之下,隔绝外界一切!
“外固形骸,若枯木朽株!内敛神华,似渊渟岳峙!”
他身体紧绷如弓,所有的精气神都在这一刻向内坍缩!皮肤下的肌肉虬结,竭力模仿着枯木死物的状态。精神则沉入丹田那一点,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任凭狂暴的灵气浪潮如何冲击,我自岿然不动!
嗡……
那股失控爆发的无形吸力,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扼住!骤然减弱!周身三尺内那疯狂扭曲的空气波动,也如同潮水般迅速平复下去!涌入体内的狂暴灵气失去了核心的吸力牵引,如同无头苍蝇般在他体内乱窜了片刻,最终不甘地消散于血肉之中,只留下火辣辣的刺痛感。
“噗——”韩枫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溅出来,星星点点落在身前的地板上!强烈的眩晕感如同黑幕般笼罩而来。
但他死死撑住了!身体摇晃了一下,却没有倒下!丹田深处,那一缕微弱得几乎熄灭的灵气丝,被他以龟息之法强行压制凝固,如同被冰封的烛火,虽然微弱到了极致,却顽强地没有溃散!
成了!《龟息》救了他一命!不仅避开了爆体之危,更是在失控边缘,靠着这门奇异的功法,强行压制住了突破引气入体时本该有的灵气异象!
代价是巨大的内腑震荡和经脉受损,以及那口无法压制的逆血。
“咳咳……”韩枫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腹间撕裂般的疼痛。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冷汗如同小溪般顺着鬓角流淌下来,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虚弱到了极点。
但他眼中却燃烧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后怕的光芒!引气入体!他成功了!而且,靠着《龟息》,他硬生生将这踏入仙门的第一步,本该引起灵气漩涡的动静,给强行压了下来!如同在惊涛骇浪中,将一颗微弱的火种深埋进了地底深处!
安全!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挣扎着,想擦去嘴角和地上的血迹。身体稍微一动,剧痛再次袭来,让他眼前发黑。
嗒…嗒…嗒…
就在此时,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停在了他小屋的门口!
不是母亲那种略带急促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沉稳、平缓,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心跳的间隙上,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沉重!
韩枫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刺猬!冷汗混合着血水粘在皮肤上,冰冷刺骨。他猛地抬头望向那扇薄薄的木门,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是父亲!韩老实!
完了!刚才虽然强行压下了灵气异动,但最后喷血的声音和剧烈的咳嗽……瞒不过去的!他会不会闻到自己身上残留的、那极其微弱的灵气气息?他会不会看到地上的血迹?!
韩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刚才面对灵气失控时更加冰冷的恐惧扼住了他!他甚至能想象出父亲那张沉默的脸出现在门口,平静的目光扫过屋内的狼藉和他嘴角的血迹……
门,没有被立刻推开。
外面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吹过屋檐的呜呜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韩枫甚至能感觉到门外那道平静目光穿透门板的压力。
就在韩枫几乎要被这无声的恐怖压垮时,门外终于响起了韩老实那独有的、低沉平缓、毫无波澜的声音。
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门板,落入韩枫耳中,如同炸雷:
“枫儿。”
两个字,平平淡淡。
韩枫喉咙发紧,想应一声,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死死盯着门板。
短暂的沉默后,韩老实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情绪的腔调:
“夜里风大,早点睡。”
韩枫愣住了。
没有质问?没有推门而入?就这么……完了?
“血气重,”门外,韩老实的下一句话又飘了进来,声音似乎更低沉了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收拾干净。别让你娘看见,担心。”
血气重?!
韩枫脑袋“嗡”的一声!父亲果然闻到了!他闻到了自己喷出的鲜血!但他……没有追问?!
门外脚步声再次响起,是离开的声音!朝着正屋的方向!
韩枫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的心神!父亲闻到了血腥味,却只是让他“收拾干净”?这平静的反应,比任何严厉的责问都更让韩枫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绝对不是普通的棺材匠!
韩枫艰难地咽了口带着腥甜的唾沫,强忍着全身的剧痛和虚弱,挣扎着爬下床,用袖子胡乱擦去嘴角和下巴上的血迹,又赶紧找了块破布,蘸着昨夜擦身还没来得及倒掉的冷水,用力擦拭地上的血点。冰冷的水刺激着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动作却丝毫不敢慢。
做完这一切,他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喘息。虚弱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体内灵气枯竭,经脉受损,丹田那缕微弱的气丝更是沉寂不动,仿佛随时会熄灭。外界的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但父亲那平静话语下隐藏的深意,如同一块巨大的阴云,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闭上眼,疲惫如同山岳般沉重。就在他精神恍惚,即将陷入昏睡的边缘——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门轴转动声,在死寂的夜里响起。
不是他小屋的门!声音来自……正屋!
韩枫一个激灵,强行驱散睡意,侧耳倾听。
极其细微的脚步声,如同鬼魅般滑过小院的地面,朝着……朝着仓房的方向去了!
是父亲!
韩枫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墙壁,侧着头,将耳朵死死贴在冰冷的墙壁上,试图捕捉仓房那边任何一丝动静。
他听到了仓房旧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听到了父亲在里面极其轻微地走动的声音,似乎在翻找什么……片刻后,脚步声再次响起,离开了仓房,却没有回正屋,而是……朝着他小屋的方向来了!
韩枫头皮发麻,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缩回脑袋,迅速躺回床上,拉起破旧的薄被盖到下巴,闭上眼睛,竭力模仿着熟睡时均匀的呼吸,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嗒…嗒…嗒…
那沉稳得令人窒息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小屋门口。韩枫能感觉到一道无形的目光,穿透门板,落在他身上。时间再次变得无比漫长。
就在韩枫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时候,门缝下方,极其轻微地塞进来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黑色物件。
那东西悄无声息地滑落在门口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月光,韩枫眯缝着眼极力看去——那似乎是一块巴掌大小、非金非木的黝黑令牌,上面隐约刻着繁复的纹路,中心位置,赫然是一个在黑暗中散发着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青色印记!
那印记的轮廓……悬浮的山峰!云层之上!
青阳!
韩枫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青阳门的令牌?!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真正朝着正屋回去的声音,渐行渐远。
小屋恢复了死寂。
黑暗中,韩枫僵硬的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死死屏住。冷汗如同泉水般从全身每一个毛孔里涌出,瞬间浸透了身下的床单。冰凉粘腻,如同包裹在一条冰冷的蛇皮里。
父亲知道他藏了东西!父亲知道他接触了什么!父亲甚至……拿出了青阳门的东西?!
这枚令牌是什么意思?警告?承认?还是……他不敢想下去!
父亲韩老实,这个在青牛镇默默无闻、老实巴交做了半辈子棺材的汉子,他那张布满风霜、沉默寡言的脸庞下,到底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
巨大的恐惧和疑惑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韩枫。比之前任何一次危机都更让他感到窒息。怀里的灵石和玉简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而地上那枚静静躺着的青阳令牌,如同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韩枫精神紧绷到极限,几乎要崩溃时,父亲那低沉平缓的声音,如同隔空传音般,极其微弱却又清晰地再次钻入他的耳朵,仿佛就在他床边低语:
“东西收好。”“最近不太平。”“别乱跑。”
三个短句,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韩枫心头!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和无法言喻的深意!
仓房里的秘密,被彻底点破了!父亲不仅知道,还默许了?!那句“不太平”更是如同冰水浇头——不仅仅是山里的仙人争斗,连这看似平静的青牛镇,也暗流涌动了吗?!
冷汗顺着韩枫的脊柱沟壑涔涔流下。他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压制住身体的颤抖。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和紧迫感,如同冰冷的铁丝,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
力量!他需要力量!需要尽快摆脱这凡躯束缚!需要在这即将到来的、父亲口中的“不太平”中活下去!
他猛地睁开眼睛,在浓稠的黑暗中,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越过地上那枚冰冷的青阳令牌,死死盯向墙角那堆掩盖着他全部希望的废木板。虚弱和剧痛仍在折磨着他,但一种名为“决绝”的力量,正在疯狂滋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