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磐石车行与药王告示
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擂鼓,踏碎了山道的死寂。暮色中,一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
全身覆盖着沉重的、仿佛直接从山岩上劈凿下来的黑褐色石甲,关节处由粗大的金属铰链连接。甲胄厚重得如同小型堡垒,每一步落下,脚下的碎石都发出呻吟。头盔是狰狞的兽首造型,只露出两点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红光,在面甲的缝隙深处闪烁。
黑石卫巡山队!
他们沉默地推进,如同移动的山峦。石甲表面布满粗粝的凿痕和暗褐色的、不知是锈迹还是干涸血迹的污渍,散发出浓烈的岩石与金属的冰冷味道,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凝固在铠甲深处的血腥气。
十余具这样的钢铁石躯,带着碾碎一切的沉重威势,缓缓走近。被他们冰冷红光扫过的区域,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幸存的护卫和杂役们噤若寒蝉,连啜泣都死死压在喉咙里,缩着脖子,恨不得钻进泥里去。
巡山队无视了满地狼藉的车队和尸体,如同冰冷的岩石碾过路径。为首那具最高大的石甲巨人,头盔侧转,两点猩红的目光在韩枫藏身的那辆“磐石”车厢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穿透了厚实的厢壁和残破的符文,冰冷、审视,如同在评估一堆死物。
韩枫蜷缩在车厢最深的阴影里,龟息术运转到极致。气息微不可察,心跳缓慢如同冬眠。怀中的青玉温润依旧,散发出的微弱暖流仿佛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最后一丝可能泄露的本源气息牢牢包裹。他如同车厢角落里一块沾满泥污的朽木。
红光扫过,移开。为首的巨人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如同岩石摩擦的喉音。整个巡山队如同接到了无声的命令,踏着沉重的脚步,继续沿着山道向前推进,脚步声如同沉闷的鼓点,渐渐融入浓重的暮色之中。
直到那钢铁石躯的轮廓彻底消失在山道拐角,沉重的压迫感才如同退潮般散去。劫后余生的车队里,压抑的哭声和粗重的喘息再次响起,带着死里逃生的虚脱。
“走!快走!趁天黑前入坊市!”护卫头目嘶哑着嗓子,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众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拖拽着还能行动的车辆牲口,搀扶着伤者,沿着巡山队离去的方向,朝着那巍峨黑山的脚下,仓惶而行。
暮色四合,黑暗如同巨兽的口腔,吞噬了最后的天光。前方,一片巨大、冰冷、粗犷的轮廓在黑暗中渐渐清晰。
磐石车行。
仿佛是从黑石山脉直接生长出来的一部分。巨大的门洞由未经打磨的黑色巨岩垒砌而成,拱顶高逾三丈,粗糙的表面布满风霜刻痕。两侧矗立着两尊模糊不清的狰狞石兽,在门洞两侧悬挂的巨大火把摇曳火光下,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
门洞内灯火通明,照亮了一个极其空旷的石窟空间。与其说是车行,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山腹仓库。粗糙的石壁凿刻出一个个凹陷的“泊位”,里面停放着大大小小、造型各异、大多覆盖着伤痕和泥垢的车厢。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牲口膻味、机油、皮革、木料和汗水的复杂气息,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岩石本身的冰冷。
喧闹的人声如同沸腾的潮水,充斥其间。吆喝声、鞭子抽打牲口的厉响、车轮滚动碾过石地的嘎吱声、货物装卸的碰撞声、争吵声、粗鄙的咒骂声……汇集成一股狂躁的、属于底层挣扎的生之交响。
管事吆喝着安排卸货、安置伤员。护卫们拖着疲惫的步子去主事那边登记。杂役们如同工蚁,在吆喝指挥下将车上幸存的货物搬到指定区域。那对姐弟被一个脸色蜡黄的中年妇人拽走了。
韩枫如同一滴水融入了这片浑浊的海洋。他避开人流最密集的区域,紧贴着冰冷的石壁阴影,龟息术收敛着所有不必要的存在感,目光平静地扫视着这片混乱而充满活力的地下世界。
“新来的?”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韩枫身侧响起。
韩枫微微侧头。一个穿着油腻皮围裙、脸上布满煤灰、只露出一双精明小眼睛的矮壮汉子正看着他,手里拿着一个油腻的木牌和炭笔。“哪趟车来的?姓名?是护卫还是杂役?过来登记!”语气带着底层小吏惯有的不耐烦。
“青牛镇来的商队,杂役,韩七。”韩枫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许久未开口。他报出了父亲给予的那个代号。
矮壮汉子头也不抬,在木牌上潦草地划了几笔,随手从腰间一个破布袋里摸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边缘粗糙的黑色小木牌,塞给韩枫。“喏,这是你在磐石车行的临时身份牌。凭这个,可以在后头窝棚区领一碗稀糊糊和一块地方睡觉。明天,去‘药王宗杂役处’报到!辰时三刻!就在坊市西区挂绿色草叶旗的地方!迟了没赶上,后果自负!”他语速极快,连珠炮似的说完,挥挥手,像驱赶苍蝇,“行了,别挡道!下一个!”
韩枫捏住入手冰凉粗糙的木牌,没有多看一眼,也没问一句。他沉默地点头,转身便朝着矮壮汉子刚才指点的方向——石窟更深处的黑暗走去。
那里是窝棚区。空气更加浑浊污秽,弥漫着汗臭、霉味和劣质烟草的呛人气息。低矮、歪斜的木板和茅草胡乱搭建成一个个勉强能容身的“格子”,里面挤满了疲惫麻木的身影。地上污水横流,垃圾随处可见。角落里蜷缩着呻吟的伤者。
韩枫避开那些混乱拥挤的区域,在最边缘、靠近冰冷石壁的一个角落找到了一个勉强干燥的空隙。他蜷膝坐下,背靠着坚硬冰冷的岩石,破旧的棉袄勉强裹住身体。周围是此起彼伏的鼾声、梦呓和痛苦的咳嗽。
他从怀中掏出那块磐石木牌,借着远处通道口微弱的光线扫了一眼。上面用粗糙的炭笔画了几道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大概代表着登记信息。他面无表情地将木牌收起。
目光投向石窟深处更黑暗的方向。药王宗杂役处……绿色草叶旗……辰时三刻……
这就是父亲为他规划的“生路”起点。一个药王宗外围药田的杂役。像棵烂草,像块石头。
他闭上眼,龟息术无声流转。丹田内那缕浑厚深沉的灵气丝如同蛰伏的潭水,缓慢滋养着身体和精神。怀中的青玉持续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力量,抚平着吞噬残魂留下的最后一丝隐痛。
就在这时,一阵油腻腻的、带着药材古怪甜香和汗腥混合的刺鼻气味,毫无预兆地钻入了他的鼻腔。
极其突兀!
龟息状态下如同白纸上滴落的墨点!
韩枫的眼皮猛地一跳!但身体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态,呼吸微弱平缓,如同熟睡。
一个肥胖得像一颗球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堵在了他所在的这个狭窄角落的入口前!
油腻的锦缎袍子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暗光,袍子上沾着可疑的污渍和几点深褐色的油斑。一张圆滚滚、白腻的面孔上堆着过分热情的笑容,眼睛眯成两条缝,几乎看不见眼珠。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劣质脂粉、汗臭和某种药材甜腥的怪味扑面而来。
“小兄弟,”胖修士的声音如同油脂般滑腻,他搓着肥厚的手指,目光在韩枫身上那件破旧得看不出原色的袄子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贪婪,“看你面生得很呐,新来的?磐石车行这种地方龙蛇混杂,没个熟人指点可不好混。”
韩枫没有抬头,仿佛根本没听见。
胖修士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但旋即又堆得更满:“嘿嘿,别怕别怕。贫道姓金,人称金蟾道人,专门做点帮人牵线搭桥、指点迷津的小买卖。看你根骨……嗯,虽然埋汰了点,但似乎有几分不凡哩!”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诱惑,“跟那些做苦力的泥腿子不一样!想不想找个好去处?体面点的?比如……去坊市里某个店铺当学徒?或者……帮某个前辈高人跑跑腿?要是有什么……嗯……压箱底的祖传小玩意儿,想出手换点实在的,也可以找贫道!绝对公道!绝不坑你!”
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钩子,在韩枫破旧的棉袄各处口袋、以及紧贴着胸口的位置贪婪地逡巡着。一丝极其微弱、带着探查意味的波动,悄然从他宽大的袖袍中弥漫出来,试图穿透衣物,窥探韩枫的虚实。
韩枫依旧纹丝不动,如同沉入最深睡眠的石头。龟息术运转到了极致,将气息、心跳、体温乃至所有可能泄露灵力波动的缝隙牢牢锁死。怀中的青玉微微温热,那层无形的屏障变得更加凝实。
金蟾道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挂不住了。那绿豆小眼里闪过一丝被轻视的恼怒和更深的贪婪。他袖袍中那件探查气息的小法器毫无反应,眼前这小子就像一块真正的顽石,毫无灵气波动,平凡得如同路边最普通的杂役。但直觉告诉他,这小子不对劲!能从青牛镇那个方向活着过来,还藏在窝棚最角落……
他的胖脸上重新堆起夸张的笑容,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小兄弟,别给脸不要脸啊。贫道行走坊市多年,眼睛毒得很!你怀里……似乎揣着什么好东西?沾着点……旧东西的味儿?”
他伸出肥腻的手指,轻轻指了指韩枫紧捂着的胸口位置,眯缝的眼睛里精光闪烁:“是块……牌子?还是块……玉?放心,贫道只收点跑腿的好处费,绝不黑吃黑!拿出来给贫道掌掌眼?说不定还能帮你估个好价……”
韩枫终于有了反应。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乱发下露出一双浑浊、疲惫、带着底层人特有的麻木和一丝惊恐的眼睛,茫然地看着肥胖的金蟾道人。
“道……道长?”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浓的迷惑和畏缩,“小的……小的听不懂道长说什么……小的就是个干粗活的……怀里……怀里只有家里老娘给缝的一块……破护心布……”他哆嗦着,下意识地捂紧了胸口。
演技毫无破绽。一个被“仙师”吓到的底层杂役。
金蟾道人绿豆眼中的精光闪烁不定,死死盯着韩枫那张布满污垢、看不出年纪的脸,试图从那麻木和畏缩中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
空气仿佛凝滞了。窝棚区角落的喧闹似乎都被隔绝开来。只有远处牲口不安的喷鼻声隐约传来。
金蟾道人袖中的手似乎无声地捏紧了什么。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强烈恶意和贪婪的波动,如同无形的毒蛇吐信,悄然锁定韩枫!
就在这时——
“铛!铛!铛!”
三声清脆悠长、仿佛金石敲击的响声,穿透了磐石车行内部的嘈杂喧嚣,清晰地回荡在巨大的石窟空间里!
紧接着,一个洪亮、略带沙哑、透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借助某种扩音的法器,响彻四方:
“药王宗外门执事堂令:即日起,增补杂役弟子三百名!专司‘黑石坊市外围药田’!凡有青壮劳力,身家清白者,皆可至‘西区药王宗杂役处’报名!待遇从优!包食宿!表现优异者,可赐下《引气诀》入门篇!赐下《引气诀》入门篇!”
“药王宗外门执事堂令……”
那威严的声音一连重复了三遍。
如同投入滚油锅的冷水!
整个磐石车行底层瞬间炸开了锅!
“听见没!听见没!药王宗招人了!”“《引气诀》!是仙家法门啊!”“包吃住!有希望了!”“快!快去西区!”窝棚区里,无数麻木疲惫的身影瞬间沸腾起来!如同被点燃的干草!刚刚还死气沉沉的杂役们猛地站起身,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人潮呼啦啦地朝着石窟出口涌去!推搡着!嘶喊着!生怕落后一步!
巨大的喧哗声浪瞬间淹没了角落里的微妙对峙。
韩枫眼底深处的那一丝麻木畏缩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如释重负的平静和决然。药王宗杂役处的通告,如同黑夜中的灯塔,也如同他计划中关键的一步棋落子。
他没有再看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的金蟾道人一眼。
趁着人流涌动的混乱空隙,韩枫瘦削的身影如同灵活的游鱼,瞬间汇入了奔向出口的汹涌人潮!破旧的衣衫在人流中毫不起眼,几个闪动,便消失在昏暗通道的阴影里。
原地,只留下金蟾道人那张肥腻的脸孔在摇曳的火光下阴晴不定。绿豆眼里贪婪和惊疑疯狂交织。他袖中紧握的手掌缓缓松开,露出一件巴掌大小、形如罗盘、指针却疯狂乱转不休的黑色法器,盘面上无数细小的血色符文明灭不定。
“哼!”他死死盯着韩枫消失的方向,喉间发出一声不甘的低哼,油腻的袍袖一甩,肥硕的身体以一种与体型不符的敏捷,悄然滑入另一侧的阴暗通道,如同融入了黑暗的油脂。
磐石车行的喧嚣如同潮水,涌向坊市深处那个挂着绿色草叶旗的地方。韩枫的脚步混杂其中,稳而无声。药王田的路,就在前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