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当天色大亮的时候,林桥已经醉了。
风老晚上说的话一段又一段的在他脑中浮现,每一件事他都感觉跟他有莫大的关系,但是过一会后,又觉得与他毫无关系;心里难受的要命,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但是不一会又从惊醒过来,好像做了个梦,在梦中有重大的发现,却想不起做的是什么梦。
林傲雪起床后就发现了林桥的异常,整间堂屋里酒气熏天,睡梦中的林桥不时的哆嗦一下,猛地一蹬腿,眼睛睁开一条缝,胡乱看上一眼,又翻身去睡;有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脸色苍白满头冷汗,不一会摇摇头,便又睡着了。
梅傲雪探一下林桥的额头,汗渍渍的触手冰凉,不像是染了风寒,因为林桥喝了酒,所以梅傲雪认为这是他醉酒的表现,也不再管他,跟风老一起吃了饭,在村里逛了逛,便跟着风老去湖边钓鱼去了。
球球守在林桥身边,看到林桥脸色一会通红一会煞白,红的时候浑身发热,脸现痛苦之色;白的时候出一身冷汗,呼吸都打着颤,如同一个将死之人。
球球担心的要命,出来这一趟,怎么就遇到这么多的事呢,要知道球球也算是陪着林桥长大的,就没见他生过病,这又是不能说话,又是忽冷忽热的,他过了年才十六岁,难道过不去这个坎?
直到中午,风老和梅傲雪才回来,球球忙把林桥的情况说给梅傲雪听,梅傲雪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也是束手无策,想回岱宗帮他治疗,却也不敢带着他贸然上路,他这病来得突然,万一死在路上怎么办。
风老倒是猜出一些端倪,知道林桥这病多半跟昨晚的事情有关,这是心病,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于是对梅傲雪说道:“我看他这病来的蹊跷,村里没人能治,不如早日带他去岱宗看看,就别再耽搁了。”
梅傲雪满面愁容的说道:“他这样子我怎么带他上路啊,外面天寒地冻的,万一在路上出了意外,我可,我可怎么向他师门交待啊。”
风老说道:“死马当活马医嘛,在这里发愁也不是个事,说句难听的话,你怕他死在路上,我还怕他死我家里呢。”
梅傲雪一跺脚,气鼓鼓的说道:“你这老头怎么说话呢,原以为你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没想到心地竟然这么刻薄。哼!走就走,以后我再也不来你们这村子了。”
说着,梅傲雪转身出门,在院中套起了鹿车,和球球一起将林桥抬到车上;临出门却发起了愁,这个法宝车就那么大,林桥躺在上面尚且耷拉着腿,梅傲雪就没地方坐了,这可怎么回去啊,难道真要走上几百里路,那样的话,不光浪费时间,还会很累。
虽然球球表示可以背着她,但是梅傲雪一个大姑娘,却不好意思让它背着,左右为难之际,风老走到车前,打量了两眼梅傲雪的法宝,啧啧称奇,随后摇了摇头说道:“你这宝贝是很好的,只是这做工,啧啧,也太粗糙了些。这样吧,我帮你改造一下,让你这宝贝变得漂亮一些,省的你以后想起我来就骂我。”
也不管梅傲雪愿不愿意,风老出门吆喝了一声,找来三个精干的男子,七手八脚将林桥从车上抬下来放回屋内,然后抬着梅傲雪的法宝就往外走。
梅傲雪惊的脸色骤变,高呼道:“风老头,你早就看上我这件宝贝了是不是,要明抢了吗,姑奶奶我可不是吃素的。”
风老笑呵呵的拍了拍梅傲雪的肩膀说道:“放心吧,你这宝贝于我无用,你安心等一会,要是弄坏了你的宝贝,我让你烧了我这村子。”
三个男子边往外走边惊奇的看着梅傲雪,梅傲雪还想再追,却怎么也挣不脱风老放在她肩上的手,知道风老身怀绝迹,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一时乱了分寸,不知该如何是好,万一法宝真被抢走了,亦或是被他们弄坏了,回去可怎么向师祖交代啊。
梅傲雪不停的向外张望,等的心急如焚,却等来了三个男子空着手回到了院中,梅傲雪眼中泪花闪现,指着风老带着哭腔说道:“你骗人,我就知道你贪图我的宝贝,才邀请我们来你家吃饭,你还我的宝贝......”
风老没理梅傲雪,向其中一个男子问道:“弄好了?”
那个男子躬身说道:“弄好了,院门太小了,进不来。”
风老转头冷哼道:“哼,你这丫头不识好歹,你那破车就在院外,去看看还满意吗,对了,抬上这个废人,别再进我的院子了。”
梅傲雪一路小跑来到门口,只见一辆没有轮子的大车停在外面,比她原来的宝车大了一倍不止,还装上了车棚,有门有窗,崭新的木质车棚刷着黑漆,周围还用芦席围得密不透风,门窗上面悬挂着厚厚的麻布帘子,这是她的宝车?
心中默念法诀,这车瞬间变得极小,落在梅傲雪手心里,也就一颗花生那么大。这才放下心来,知道错怪了风老,转身回去对着风老深深一躬,满脸歉意:“是我错怪您了,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下次一定还来看望您,您就别生气了。”
风老气鼓鼓的说道:“谁稀罕你来啊,还说什么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来给我上坟吗?”
梅傲雪又是一躬身,低声说道:“我们这就得走了,等我从朝阳城回来,必定前来看您,您多保重。”
三个男子用一块木板抬起林桥放到车上,梅傲雪和球球也上了车,向村外疾驰而去,风老站在门口喃喃自语:“虽然你心思善良,却也是极大的变数,真希望你就这样浑浑噩噩的活下去,对万民来说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北风起,吹得车帘猎猎作响,球球身穿大皮袄坐在车门处,紧紧守着被风吹的鼓起来的门帘,不让迎面而来的寒风吹着林桥。
期间林桥一直浑身颤抖,两腮通红,身上烫的厉害,虽然梅傲雪不停的喂他水喝,但是他的嘴唇依然干得发白,短短半天时间,竟起了满嘴燎泡。
好在离岱宗已经很近了,远处那座高山下,便是岱宗的所在地。俗话说望山跑死马,他们一直从傍晚走到月上中天,才来到山脚下,小鹿在一个山坳停了下来。
这里是一个依山而建的村子,月光下的石板街道反射着幽幽青光。
一条大狗发着“呜呜”的声音窜到车前,转着圈用鼻子嗅着小鹿身上的味道,待到梅傲雪下了车,那狗便趴伏在她的身边,不停蹭着梅傲雪的小腿,尾巴可劲的摇。
梅傲雪弯腰在大狗背上轻轻抚摸了两把,推开了一旁院子的大门,厚重的门板“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院中一个浑厚的声音:“是雪儿回来了吗?”
梅傲雪应了一声:“是我回来了。”便和球球将林桥从车上抬了下来,走进院子里。
这时,院中各处亮起灯光,纷沓的脚步声,嘈杂的人声,一起涌向了门口。
有人看到梅傲雪和一个妖怪抬着一个人,于是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抬了个人回来。”
梅傲雪没答话,看向正走过来的一个身材魁梧的黑影,喊了一声:“爹!”
一个字,却拐了好几个音调,从中能听出孺慕、委屈、思念,还有畏惧。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梅一飞大步走到近前,看了一眼球球,指着不停打着哆嗦的林桥问道:“他是谁,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是被你打的?”
梅傲雪撅起了嘴,苦着脸说道:“爹,他是七星门弟子林桥,你快帮她看看吧,我觉得,我觉得他要死了,你快救救他吧。”
梅一飞一挥手:“快抬到屋里去。”
两个黑影上前,从球球和梅傲雪手里接过木板,抬着林桥进了东厢房,随后房间里亮起了灯,梅一飞又安排了一些事情,那些闻声而来的黑影们纷纷散去,梅一飞才带着梅傲雪和球球进了东厢房。
看了林桥的病情,又向梅傲雪问了林桥这病的由来,梅一飞说道:“这是吃了易筋丹,没有吸收掉药力的症状。不过,这忽冷忽热的症状我却是没见过,像是染了风寒,却又不全是。我先帮他化了药性,明天再想办法治他的风寒吧。”
一个青衣小厮推门而入,放下一个布包和一个托盘便侍里一旁,梅一飞打开布包,取出砭石,为林桥施了针术,又从托盘上的陶罐里取出一颗黑乎乎的丹丸喂林桥吃下,便收起了砭石。
梅一飞对球球说道:“我为你安排了住处,你去歇息吧,不用担心林桥,今晚有人照顾他。”转头又对梅傲雪说道:“你跟我来,我有事问你。”
有人接了球球,带它去休息了,梅傲雪看了一眼依旧打着哆嗦昏迷不醒的林桥,毫不掩饰担忧之色,梅一飞再三催促,她才跟着梅一飞出了门,拐进后院,进了一间亮着灯光的大房。
这是一间书房,四处摆着书架,书架上堆满了竹简木简,中间铺着的一大块兽皮上,摆着一个书案,案上有一卷摊开的竹册,梅一飞便在案后坐了。
招手让梅傲雪坐到身边,梅一飞说道:“七星门与岱宗乃是世交,你跟七星门弟子交往无可厚非,论起来这林桥与我同辈,你得叫他师叔,知不知道啊。”
梅傲雪低声道:“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梅一飞点点头,又问道:“你叫没叫过他师叔呢?”
梅傲雪摇了摇头:“他看起来还没我大,我才不叫他师叔呢。”
梅一飞严肃的说道:“那不行,你必须叫他师叔,以后再见了他,你得对他恭恭敬敬的。不仅如此,以后你也不要出门乱跑了,这林桥也不要再无端接触了。”
梅傲雪瞬间脸色苍白,慌乱的问道:“为什么呀?我,我,我跟他在一块很开心,我们年龄相仿,还要结伴去朝阳城探万仙大会呢。”
梅一飞表情更加严肃,厉声说道:“正是因为年龄相仿,才不许你与他往来的!你说说那个万仙大会是怎么回事。”
梅傲雪将万仙大会的事跟梅一飞说了一遍,梅一飞略一沉吟说道:“这倒是个大事,万仙大会我会派人去的,你就不要去了。在家好生读书,多学学医术,再过两年我为你找个好人家嫁了,有本事傍身,到时候也不会被欺负。”
梅傲雪嘴一瘪,急的泪都流了下来,拽着梅一飞的衣袖说道:“爹,这是为什么啊,你也说岱宗跟七星门是世交,怎么就不许我跟林桥交朋友呢?”
梅一飞说道:“天下间青年才俊何其多,比林桥优秀的多得是,你随便与谁交往我都不会拦你,唯独林桥不行,你断了这个心思吧。”
梅傲雪还要再说,梅一飞摆了摆手:“去见见你母亲吧,最近她很想你。放心,我会把林桥待为上宾,不会委屈他的。”
梅傲雪起身出门,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回头死死盯着梅一飞,脸如死灰般说道:“爹,林桥到底差在哪里?你不说,我心里难受,不见他,我心里也难受。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就不带他回来了,等他病死了,我也死心了,爹,你对女儿真狠。”
说着已是泪流满面,梅一飞嘴角抖动,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话来,只是摆了摆手,便不再理她。
梅傲雪一跺脚,呜咽着掩面而去,梅一飞才叹了一口气,自语道:“这都是为你好啊!”
次日,球球一大早跑到林桥床边,见林桥依旧昏迷不醒,先前的症状一点都没改善,身上一会冷一会热的,只是已经能够说话了,喉中“呜咽”有声,偶尔睁一下眼睛,说一句球球听不懂的梦话,便又翻身睡去。
这一天,梅一飞进出东厢房好几次,每次都拿着不同的药物,尝试着为林桥治疗,都是摇着头出去的,林桥这病把梅一飞也难住了。
一连几天,林桥的病情都没有改进,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原本俊朗的脸上瘦得脱了一层皮,腮帮子都瘪了下去。
梅一飞安排了人轮番在林桥床边值夜,每天帮他擦身子,他家仆从虽多,这几天也轮了一个遍。每个人都知道了林桥的病情,连梅一飞都是束手无策,这人多半是没救了,球球好几次听见有人在暗中称呼林桥为“废人”,抱怨说他都这样了,梅一飞还让他们照顾他。
这一天夜里,球球在林桥屋门外徘徊了半夜,咬了咬牙,毅然翻墙出了院子,向南方疾驰而去,它不敢再等下去了,它要回去将林桥的情况告诉天玑,不然林桥可就真完了。
这时已是腊月,梅一飞家里走动的客人多了起来,有的是与岱宗交好的其他门派,大多却是岱宗弟子,有梅一飞的师兄弟,也有梅一飞的晚辈。
梅一飞招待这些人都觉得分身乏术,哪有时间再管林桥的病情?
腊月初八这天,一声惊呼从东厢房传出来,惊动了梅一飞和他的客人们。
“不好了,他要死了,废人要死了。”
梅一飞一惊,匆匆赶往东厢房,一旁的客人面面相觑,有人便跟在梅一飞身后,来到了东厢房。
只见林桥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头,脸如死灰,已经奄奄一息,身体也不再抖动了,翻开眼皮,只见他双眼通红,眼球布满了血丝。
“这是谁?”有客人向梅家小厮问道。
梅一飞说道:“他叫林桥,是七星门弟子,已经病了好多天了,这几天事务繁忙疏忽了他,没想到竟病成了这个样子。”
踟蹰了一下,梅一飞咬牙道:“看来要请师父他老人家亲自出手了。”
客人是岱宗外门弟子,是梅一飞的师兄弟,要不然也不会跟着梅一飞进来,听到梅一飞说要请师父出手,连忙说道:“我看还是别麻烦师父他老人家了,咱们师兄弟几个联手,说不定也能将他救回来,即便是死了也是他命该如此,打扰了师父清修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梅一飞斜了他一眼说道:“你懂什么,这里面的事情大着呢,快快快,抬上他跟我上山。”
四个小厮抬上林桥,跟着梅一飞一路小跑出了门,沿着村中街道向北面山上跑去,有一个小厮鞋子都跑掉了。客人们哪里见过梅一飞的这个样子,都是大惊失色,纷纷议论林桥的来历,七星门不是没落了吗,怎么还有弟子出现?
山上有一座宫殿,这是人皇泰一的洞府,门口一个黑须老者正在捣药,见到梅一飞跑得飞快,高声问道:“梅师弟这是有急事?”
梅一飞气喘吁吁的回道:“天大的急事,快去请师父,这人快不行了。”
黑须老者停下手中的活,转身进了宫殿,等到梅一飞来到店门口,那老者正好从里面出来,对梅一飞说道:“进去吧,师父心情好,说是可以帮你看看。”
梅一飞向黑须老者拱了拱手,领着身后小厮向里面跑去,边跑边叫:“师父,七星门弟子林桥性命垂危,请师父救命。”
“你说的是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须发皆白的泰一从大殿深处迎了出来。
梅一飞又重复了一遍:“是七星门弟子林桥,就是您老人家以前说过我的那个人。”
泰一已经来到近前,让小厮放下木板说道:“我来看看。”
林桥此时已经命悬一线,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泰一略一犹豫,从怀中摸出一枚药丸放进林桥口中,叹道:“这枚续命丸我珍藏多年,本是为你们师兄弟准备的,关键时刻能救你们一命,用在他身上也不知值不值得。”
梅一飞一直躬着身子站在一边,泰一说道:“把他搁这儿你回去吧,若有七星门的人前来,你就带来我这儿,没什么重要的事就不要上山了。”
梅一飞躬着身子退了出去,刚要下山,泰一的声音又传了出来:“雪儿回来后让她来我这里,我想她了。”
梅一飞连声称是,带着小厮下山去了。
林桥像是做了一场梦,梦中他经历了一世人生,无数的记忆像决了堤的洪水般涌进他的脑海,梦中的父母种了好多地,供他上学,等他成人后又帮他托关系找工作,后来还卖了地为他在一座大城市贷款买了房子,无数次的安排他相亲,一个叫朵朵的女孩子成了他的女朋友,然后就是每天重复枯燥的工作,一幕幕像过电影般在他脑海里闪过。
梦中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都是假的,他的家在林桥村,他爹林有树跟一个狐狸精跑了,不要他们母子了;于是林桥村的一幕幕又在林桥脑海中过了一遍电影,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脸在梦中不停变幻着,他也在两个世界不断的变幻着身份。
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那个世界才是真的,这个林桥村才是假的,他只是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又有玉井手捧一个甜瓜,弱弱的叫他“林桥哥哥”,又有梅傲雪浑身滴着水蹲在地上哭泣,又有朵朵拧着他的耳朵让他上缴工资卡,还有天玑、玉衡、瑶光他们的宠溺......
混乱不堪的梦让林桥沉溺其中,梦里有温馨、快乐、幸福和满足,也有痛苦、失望、眼泪和悲伤。最后都化作一片空白,化作一团暖洋洋的气息包裹着他,脑中再没有任何人,再也不想任何事;在这团气息中,他只觉得很舒适,渐渐的连意识都没有了。
“醒来,醒来。”苍老的声音穿过暖洋洋的气息,招魂般在林桥耳边响起。
他很烦,这声音让他不舒服了,让他浑身都疼,连睁开眼皮都疼得皱起了眉头,一张光滑圆润的脸出现在眼前,这是一个老人,满头白发,这就是鹤发童颜吗,这就是梦中的神仙吗?这才是真的吧,梦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吧?
“你是神仙吗?”林桥开口问道,只是声音嘶哑难听的他自己都感到诧异,这具身体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这就是真实的我吗?
泰一捋须笑道:“先别问我是谁,你知道你是谁吗?”
林桥愕然,嘶哑着喃喃念道:“我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