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桥只觉得浑身都疼,刺骨的疼,扎心的疼。
听说人疼得狠了会晕过去,这是人类身体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防止被疼死的。林桥也想晕过去,可是他做不到,疼痛让他的思维比之前更活跃,感官也更清晰。
林桥疼的全身肌肉绷紧,额头上青筋暴起,握拳咬紧牙关,充血的双眼看什么都是血红一片。球球听到异动,转头看见林桥的样子,吓得目瞪口呆,手中饭碗都掉在了地上,口中不停的念叨着:“林桥你怎么了,你可不能出事啊,你要是出事了,你师父他们不得打死我。”
手足无措的球球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围着林桥转了几圈,说道:“还是背你回去吧,你师父也许能救你,即使你死了,也是死在他面前,我也好有个交代。”不由分说,背起林桥冲出了房间。
林桥不停的挣扎着,才离开一天就弄出这样的事,以后师父还会让他出门吗,他哪有脸回去见师父啊?师叔给了他那么多的东西,说不定到时候也得还回去,那可是很多的钱,以及很多他以前没见过的稀奇东西。
可是他浑身乏力,球球已经背着他冲出了门;但是只跑了一步,就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一拨一带,便将球球摔倒在地,连同林桥一起,栽倒在墙角的积雪堆上。
梅傲雪熟悉的怒斥声响起:“你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吗?”稍顷灯光亮起,梅傲雪端着灯台惊呼道:“原来是你们!小混蛋你怎么了,怎么弄了一身血?”
球球爬起来,拱手说道:“林桥他吃错了药,浑身流血,情急之间才撞了你,梅姑娘勿怪。”接着转身横抱起林桥,着急的说道:“不能跟你多说了,我得赶紧带他回去,说不定还能救他一命。”
说着抱着林桥就走,却被梅傲雪伸手拦住去路,球球咬牙说道:“梅姑娘,林桥先前是得罪过你,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那事也该过去了吧?这可是性命攸关的时候,你可不要添乱!”
梅傲雪一愣,尖声道:“怎么说话呢,谁添乱了,我是那样的人吗?”顿了一顿,声音稍缓:“你抱他回屋,我有办法治好他,岱宗的医术天下无双!”
“你能治好他?”球球半信半疑,低头看看肌肉紧绷的林桥,念叨着死马当活马医吧,带着梅傲雪进了屋,将林桥放在床上,站到一边默默看着。
梅傲雪拿出一个布包,包里面是长短不一,粗细不均的石针,球球知道那叫砭石,能拿出砭石,说明她懂医术,说不定她还真能治好林桥。
梅傲雪粗暴的撕开林桥的上衣,拈起一根粗石针扎在林桥锁骨下,转了转针尾,拔出,又扎在林桥身上。如此这般,不一会梅傲雪在林桥身上已经扎了十几针,又取出一把细石针,扎在林桥身上也不拔下,球球知道那叫留针,针扎在身上停留一定的时间才能拔出。
一直忙活到半夜,才将林桥身上的石针全部拔出。梅傲雪已是神情委顿,疲惫不堪,好在林桥的身体状况已经稳定,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梅傲雪这才回去休息。离开前告诉球球,她就住在隔壁,让球球烧些热水给林桥擦一擦身上的血珠,有什么事随时叫她。
球球整夜都没敢合眼,守在林桥床边寸步不离,唯恐林桥出了差错;直到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梅傲雪过来探望林桥的病情,球球才敢离开一会,买了些饭菜和梅傲雪一起吃了。
中间林桥醒过一次,眨巴了几下眼睛,喝了球球喂给他的一碗热水,又睡了过去。
跟球球聊了会天,梅傲雪得知林桥要去朝阳城参加万仙大会的事情,恰巧她也是去朝阳城,去看看万仙大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反正离正月十五还早得很,也不急着赶路,索性帮人帮到底,等林桥身体好转一起上路,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一直睡到傍晚,林桥才猛地睁开眼睛,一骨碌坐起来,怔怔的看着床前一起吃饭的球球和梅傲雪,突然嘴一张,一口鲜血喷在了他们吃饭的矮几上,唬得球球一口饭呛在了喉咙,咳嗽不止。
梅傲雪将饭碗往几上一顿,打量了一眼林桥,突然骂道:“王八蛋,你故意的吧!吐哪儿不好吐在几上,好好的饭菜被你毁了,要不是看在你受伤的份上,看我不打死你。”
球球止住了咳嗽,急忙劝道:“梅姑娘,他身体还没恢复呢,你别跟他一般见识,等我收拾一下,再买些饭菜送到你房里去。对了,他怎么又吐血了,梅姑娘你给他看看,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梅傲雪冷哼道:“哼,他身体好得很呢,能出什么事?”
稍微犹豫了一下,梅傲雪又说道:“那口血吐出来他的伤就好利索了,你去给他弄点稀饭,吃饱了就有力气下床走路了。”
林桥都十年没吃过饭了,照样活蹦乱跳的,身体有灵气滋养着,筋骨壮得很。仔细感觉了一下,发现身体如常,于是翻身下床,在地上走了两圈,斜视着梅傲雪,冷笑着想开口嘲讽,嘴里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林桥愕然发现,他不能说话了!
跟一般人失声只是声音嘶哑不同,他的嗓子完全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哑巴还可以咿咿呀呀发声,林桥是光张嘴没声音。急得他脸通红,胡乱打着手势,不知道要怎么告诉球球他的身体情况。
但是梅傲雪已经看出林桥的异状,试探着问道:“你,哪里不舒服吗?要不我帮你把把脉吧,我们岱宗的医术在世间可是首屈一指的。”
林桥目不转睛的盯着梅傲雪,心说莫不是被她点了哑穴?还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再让她治病,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不行不行,不能让她治了。
这一想就发起了呆,直看得梅傲雪眼神闪烁,脸色绯红,转过头去语无伦次的说道:“你一直看着人家干嘛!你的,你的伤还是我治好的呢,再说论辈分我还得管你叫小师叔呢,再这样我可不理你了。”
林桥从呆愣状态清醒过来,她说的哪儿跟哪儿啊,哪样了就不理他了?不理他才好,最好永远也别理他,这一刻开始林桥对梅傲雪有了深深的畏惧。
林桥只是个十五岁的大孩子,每天只知道玩耍,又被师父师叔惯得飞扬跋扈,平日里尚月城附近的女孩子都躲着他,他哪里懂得什么男女之情;梅傲雪虽然跟林桥差不多大,但是女孩子心性成熟早,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看到林桥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不由自主的就想岔了。
梅傲雪嘴巴微微撅起,神情懊恼中稍带羞涩,虽是低着头,眼睛却不时的抬起瞟一眼林桥,双手不停的扭着衣角,显然心中十分慌乱。
林桥突然无声的笑了,这一笑看在梅傲雪眼里,满满的意味深长啊,难道被他看透了心思?于是脸色越发的红了,一跺脚说着:“我再也不理你了。”转身逃也是的跑出去了。
随后,林桥努力的比划着手势,终于让球球弄明白他不能说话的事。球球苦口婆心的劝着林桥,让他回去找瑶光或者玉衡,说不定他们能治好林桥的怪病,若是误了治病时机,万一这辈子都不能说话了那该多怨?等治好了病,再去朝阳城也不迟啊。
林桥被它说怕了,也说动了,点头答应跟球球回去。
球球很高兴,烧了些热水给林桥喝了,收拾好屋子就上床睡下了,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出发。
熬了一天一夜,球球爬上床就睡着了,但是林桥刚睡了一整天,精神头正旺呢,哪里能睡得下。
闲极无聊,翻出瑶光给他带的木简,找出一册修习灵气的读了起来。
木简上面的字都是一刀一刀刻上去的,一册木简也就几百字,言简意赅,十分讲究语法;字少,即省了刻字人的功夫,又省了木简的用料。不过当做教材就不太合适了,一个本就什么都不懂的人,读完一册精简过好多次,并且字是能省则省的书,能明白字里行间的意思才怪了。
林桥虽然跟随天玑学习过灵气修炼,但那都是口口相传,讲解时说的都是白话,通俗易懂,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天玑还可以手把手的教他。哪像现在,一册书从头看到尾也就一盏茶的功夫,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连一个句子都没读通顺。
这木简不光难懂还难念,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三字经刻上去也成了千字文了。
林桥感叹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这也不全怪林桥,天玑也不怎么教他念书,教他时跟个唐僧似的念叨大道理,教他识物明理修身养性,高兴时教他识几个字;说是各地的文字都不一样,学多了也没什么用,总之各种敷衍,还不如玉衡和瑶光教林桥识的字多。
把书一扔,林桥仔细感受了一**体状态,吃了瑶光的易筋丹,总该有些效果的吧。他试着控制了了一**周的灵气,结果还是跟以前一样,那些灵气顶多变成一片牢牢包裹他的云雾,还是飞不起来。
不过身体倒是轻盈了许多,估计易筋丹还是帮林桥改变了点体质,也许以后再跟瑶光学习武术,能有一些进境吧。
无所事事的发呆到黎明,林桥再也不想待在屋里了,又不忍推醒睡得正酣的球球,想了一下,悄悄的独自出了门,要去外面客栈转一转。
出了客栈,林桥伸了个懒腰,随便选了个方向闲逛了起来。
冬季的早晨没人起那么早,耳中只闻鸡鸣声,整个村子都显得很静谧。忽然一个白影在前面的墙角闪过,林桥能确定他没看花眼,虽然只是一瞬间,他也看清了那是一个女子,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林桥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脊背发凉,记起当初在天权家,半夜见到的白衣女人就是这个样子,一晃十年过去了,那婴儿早该长得跟狐公子一样大,如今她怀里抱着的婴儿又是谁?
心里打起了鼓,脚步也变得踟蹰起来,要不要过去看看呢?林桥有种感觉,只要在前面转个弯,就能见到那个女人。思前想后,林桥觉得还是去看看,不然这道白影会是他这辈子挥不去的阴霾,最后就会变成师父说过的心魔,对于他的修为也是有影响的。
从腰间摸出瑶光送他的那把小刀,林桥壮起胆子向白衣女子消失的墙角缓缓走去,刚转过墙角,果然看到白衣女子正背对着他站在一条胡同里,只是林桥又踟蹰起来,他不敢确定那是不是当初的白衣女人。林桥想了又想,万一是一个不认识的人,贸然上去搭话会不会被人家斥责?万一对方转过身来,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女鬼又怎么办?没见白衣女子大冬天穿着一袭单衣,不畏寒暑的能是普通人吗?要不还是回去算了。
进退两难间,白衣女子转过身来,柔柔的说道:“林公子都长这么大了,难道不认得故人了么。”
正是当年消失在天权家的白衣女人,模样一点都没变,当初林桥还以为他们母子被玉衡带走,结果问玉衡时被他笑嘻嘻的搪塞过去,为此林桥一直对玉衡耿耿于怀,每次跟他喝酒都会问上一问。没想到这女人竟然在这里出现了,想来当年她的失踪跟玉衡是没有关系的。
确认是她,林桥吓得脸色都青了,十年过去了,白衣女人的样子丝毫没变,怀中婴儿也是跟当年一样毫无动静,这人是妖还是......鬼?她又怎么认出长大后的自己,并且叫出自己名字的?
白衣女人见林桥神色有异,面带微笑缓步走向林桥,林桥却是身子发抖,不停向后挪动着脚步,等白衣女人却站到他的面前,他也已经退出了巷外。
“林公子这么怕我吗?”白衣女人的声音依然轻柔,白皙的脸上却现出不悦的神色,缓声说道:“一别十年,即便林公子忘记了妾身,我也不怪你,你总该问一问我是谁,我也好将当年的原委说给你听,是也不是?”
林桥张了张嘴,却忘了自己不能说话的事实,急得满头大汗也没发出一点声音来。白衣女人脸上的微笑变成了冷笑,素手一抖,手上已拿了一块手帕,按在林桥脸上,替他轻轻擦去额上冷汗;不经意间,她的手指触到林桥脸颊,林桥下意识的浑身一抖,心下早以为她的手应该是冰凉的,没想到却是温温软软,手帕也是香气扑鼻,这才稍微稳住了心神,知道闹了误会,她是活人,不是鬼。
既然不是鬼,林桥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重新整理心情,露出一个自以为好看的笑容,向白衣女人拱手行礼,然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说不了话;又对着白衣女人屈了屈手指头,指了指她的手帕,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这是感谢她替自己擦汗;最后又指了指她怀抱的婴儿,食指放在脑门转了一转,做出一脸疑惑的表情,这是在问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以前她的那个孩子呢?
但是林桥的手语白衣女人看不懂,她蹙起眉头,声音微冷的说道:“既然林公子不屑与我说话,那便算了,不用如此羞辱我。这次偶遇也算你我之间的缘分,给你一个忠告吧,万仙大会有危险,没什么看头,林公子就不要去了吧,言尽于此,就此别过,林公子多多保重吧。”
说着白衣女人转身离开,走了三两步,回头说道:“日后若遇强敌,报我的名字或可救你一命,记住了,我叫殷九娘。”
林桥在心中默默记住,打算日后打听一下这人的来历,思忖完毕,一抬头,殷九娘已不知去向;虽然知道了她是活人,却在林桥心里显得更加神秘,也不知道她两次接近自己有什么目的,好像自己的名字好多人都知道,无论是不是七星门的人。
经历了这么一遭,林桥也没了闲逛的兴致,对着殷九娘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转身无精打采的回了客栈。
此时球球还没睡醒,林桥洗了把脸,无聊的在院中活动了一下手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补充补充身周的灵气。
这时,隔壁房间的门开了,梅傲雪打着哈欠走了出来,看到院中的林桥微怔了一下,便视若无睹的与他擦肩而过,急匆匆走向院角的茅厕。
从梅傲雪出现,林桥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她,见她进了茅厕,眼珠一转,嘴角扬起一抹坏笑;跑到厨房提了一木桶水,悄悄放在茅厕外的墙上,把木桶的提绳系在茅厕的木门上,只要梅傲雪一开门,拉动提绳,木桶就会从墙上掉下来,淋她一身冷水。
做完这一切,林桥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留一条门缝,躲在门后,等着看梅傲雪被淋成落汤鸡的样子。
这时候,球球已经醒了,看到林桥撅着屁股扒着门缝往外看,于是问道:“你怎么起那么早,在看什么呢,我也看看。”
林桥蹲下,让了上面的位置给球球,然后就见到梅傲雪正好推开茅厕的木门,墙上的水桶被门一带,满满一桶水“哗啦”一声,浇在梅傲雪身上。她的身手虽然敏捷,却也躲不开恰好悬在头顶的木桶,被淋了个通透,顿时整个人都呆了。
林桥觉得报了之前被她打的仇,又见她淋的发呆,捂着肚子无声的笑着,就差没在地上打滚了。球球一把拨拉开林桥,点着他额头恨恨的说道:“人家姑娘刚救活了你,你就对人家做出这样的事,还算是个人吗?你怎么能笑得出来的?”
说着,球球已经从床上抱了一床被子,急匆匆的跑过去,披在梅傲雪的身上,关切的说道:“梅姑娘,快回屋换身衣服去吧,天气冷,千万别染了风寒。”
梅傲雪这才从呆愣状态反应过来,“哇”的一声,蹲在地上瘪嘴大哭起来,嘴里还念叨着球球听不懂的话,估计是在骂人吧,脸上写满了委屈,水渍滴滴答答从她衣角、裤腿滴落在地上,片刻间地上已湿了一片。
林桥心中隐隐觉得不安,自己这次做得确实过分了点,于是也出门走到梅傲雪身边,想将她拉起来送回房间,却怎么也拉不动她瘦小的身体,还被她甩开了手。
看见林桥,梅傲雪哭着哭着也哭明白了,这水桶铁定就是林桥放墙上的,没想到让自己在梦里胡思乱想的林桥,在她梦醒后兜头给她浇了一桶冷水啊,心里的委屈劲别提有多大了,要是再想跟他同行去朝阳,说不定后边还要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这是她这岁数的小女孩不能接受的。
这桶水浇得好啊,虽然让梅傲雪恨死了林桥,却也让她认清了林桥的面目,对他完全死了心。
梅傲雪抽泣着站起身,看都没看身边的林桥和球球,低头默默回了屋子,等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干衣服,冷冰冰的瞥了一眼院中低头看她的林桥,背着个小包袱毅然出了客栈,驾上自己的法宝小车极速离去,留给追出门外的林桥一个落寞的背影。
“你打我啊,骂我啊!”林桥心中无声的呐喊着,多么希望梅傲雪的鹿车停下,怒气冲冲的少女冲到他身旁,抬起她穿着绣花鞋的脚,将他踹倒在地,然后大声的骂他“王八蛋”,那样,他心里会好过一些。
林桥最怕别人不理他,梅傲雪的举动恰好击中了他的命脉;她就那样当着他的面不告而别,就像当初父亲林有树在他眼皮子底下蓦然消失,就像当年白衣女子的离奇失踪事件,让他心里猛地一下空落落的,难以释怀。
北风起,吹落屋檐一片残雪,迷了林桥的眼睛,雪融,温热了他的眼窝。
这正是,缘起缘落缘如烟,落花流水总少年,古今多少荒唐事,恩怨情仇一念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