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天空阴沉沉的,眼看又要迎来一场大雪。
球球背着林桥不疾不徐的往回走着,一改往日沉默的性格,不时的念叨两句林桥的不是,反正林桥也还不了嘴,它念叨起来也越来越无所顾忌。
也许是心中有愧,林桥觉得球球念叨的还是很有道理的,他倒没觉得不该捉弄梅傲雪,他只是觉得这次做的过火了,毕竟是人家治好了他的伤;虽然有些怀疑是梅傲雪施针有误才导致了他的失声,却也没有证据证明就是人家的错,他吃易筋丹在先失声在后,而且服下易筋丹之后出现了严重的不良反应,所以他怀疑是易筋丹导致他失声多一些,梅傲雪的施针反而少一些。
尤其想到梅傲雪蹲地大哭的样子,落寞离去的背影,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心疼。林桥一路行来也在反思,他这些年都没有交到一个朋友,与自己的性格有莫大的关系,除了师父师叔,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一开始他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现在想来,那都是人家怕他,故意疏远他、孤立他。
球球也是,如果不是师门的缘故,也许球球也早就跑了,或者一巴掌拍死他,别人还会拍手称快,球球反倒落个行侠仗义,大义灭亲的名声。
球球走了多久,林桥就想了多久。人在不能说话的时候,往往沉迷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不能自拔,说白了就是想多了就钻了牛角尖了,这是很危险的。
林桥就钻进了牛角尖,陷入深深的自责中,能自责一天的人多半精神出了问题。比如林桥,他突然怕见到师父,在入夜时即将到达溪边村时,林桥从球球背上挣扎了下来,说什么也不回去了,球球好说歹说,林桥才答应让它背到牤牛集,去玉衡那里过一夜。
玉衡家的大门敞开着,林桥在院中从球球背上下来,站在原地迟疑着,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玉衡的盘问。
“林桥?”玉衡的声音响起,林桥抬头看见屋里的灯光已经灭了,玉衡正背着一个大包裹站在屋门口,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林桥突然就泪流满面,哭得弯下腰去,比早上梅傲雪哭得还要委屈,虽无声,却哭出了撕心裂肺的效果,也不知他在哭什么。
这可把玉衡吓坏了,赶紧扔了包裹,上前扶住林桥,关切的问道:“林桥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跟师叔说说,我替你出气。”
球球帮着玉衡把林桥架到屋里,玉衡点亮灯,球球将这两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跟玉衡说了一遍,玉衡越听眉头皱得越厉害,听到最后拍案而起,手指点着林桥道:“你叫我怎么说你呀,是你欺负了人家,你哭个什么劲啊?”
扔给林桥一块手帕,玉衡叹道:“我们都错了,这些年就不该放任你胡作非为,这下惹出事来了吧。总跟你说修身,你懂这两个字的意思吗?做什么事不能先想想后果?以前交代过你千万遍,持身正则行为端,你总说你懂了,我看你不光没听懂,反而背道而驰,早晚要酿成大祸。”
看林桥还在哭,玉衡语气缓和了一些:“浪子回头金不换,现在明白这些道理也不迟。别哭了,多大点事啊,过段日子去岱宗跟人家诚心道个歉,这事也就过去了。”
林桥点点头,擦干净脸上的泪水,神情呆滞的看着玉衡,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玉衡说道:“今天你来巧了,这院子我已经卖了,晚来一会你都找不到我。更巧的是,你的病我恰好知道该怎么治,不过有些为难啊。”
林桥满脸希冀的看着玉衡,玉衡接着说道:“岱宗医术天下无双,只是你刚刚得罪了人家岱宗弟子,怎么好意思向人家求医呢?也罢,舍了我这张脸不要,明天就带你去求人家给你将病治好。”
没再惊动天玑等人,第二天一早,玉衡带着林桥上路了,直奔北方泰山,那里是岱宗的所在地。
以玉衡的能耐,想去哪里瞬息可至,可他偏偏带着林桥冒雪赶路,背着个大包裹不疾不徐的走着,林桥认为他这是在修行,或者说他在教林桥修行,于是耐住性子,和球球并肩跟在玉衡身后。
午间,雪越下越大,球球身上落满了雪花,行走艰难,此时恰巧来到一个小村子,村口一个破落的小院里搭着一个牛棚,牛棚里拴着一头瘦骨嶙峋的黄牛,一个驼背老人正给黄牛喂着草料。
玉衡径直走入院子,朗声声说道:“兀那老头,过路之人,想借贵宝地躲一躲风雪,还不快准备些茶水,到时少不了你的好处。”
老人一听,气得鼻子都歪了,佝偻着腰来到牛棚外边,歪着头撇嘴笑道:“你来我家避雪,算是过路客人,客人有对主人这样说话的吗?”上下打量了几眼玉衡,老人又说道:“看你不像没出过门的样子,怎么连句客气话都不会说?我好歹痴长你十几岁,你能叫我老头吗?”
玉衡一笑,走到老人身后,伸手拍着老人的驼背,笑道:“你这个老驼子怎能以貌取人,想占我便宜,怕不是要折了寿。”
这一拍,老头佝偻的身体触电般突然一挺,又要弯下腰去,玉衡一指点住他的肩窝,不然他弯腰,然后说道:“做人要挺直腰脊,弯腰惯了容易驼背。”
老人脸色大变,他的驼背竟然被玉衡一拍给治好了,知道来了贵人,再不敢倚老卖老,将玉衡师叔侄进屋里,纳头便拜,口中直呼活神仙,说自己先前有眼无珠得罪了高人。
玉衡随手拉起老人,然后和林桥坐在屋里的火盆旁,看着老人在门后灶台生火烧起水,跟他聊起天来。
老人显得很兴奋,话也说的多了,眉飞色舞的对玉衡说道:“今年真是吉利得很,先是一车谷子换了一头牛,跟白捡的一样,又遇到了你这活神仙,治好了我多年驼背的毛病,这都预示着来年的日子能过的更好。”
玉衡问道:“用一车谷子换了头牛?什么人肯换给你啊?”
那时的板车很小,一车谷子一般也就七八袋,比一头牛的重量还轻,院中那头牛虽然瘦,却也值不少钱,远不是一车谷子能换来的。
老人随手一指北边,叹了口气说道:“唉,往北十里的地方,数十个村子今年都遭了难,先是临秋收时下了一场冰雹,弄得粮食颗粒无收;临到冬天,又遇到了百年罕见的严寒,刚入冬就滴水成冰,到如今已有数百人被冻死饿死。”
“小老儿叫娄耕,膝下生有一子,都快三十岁了还没娶上媳妇;说来惭愧,前些天听人说北边有人饿死,多了不少寡妇孤儿,于是动起了心思,想着能不能去那边寻个媳妇,哪怕收养个孤儿也算传宗接代了。我们爷俩拉了一车粮食,又置办了些衣物被子,去那边走了一趟,还真让我们碰到了一个合适的。有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愿意跟我儿子,不要衣服粮食,只求能安葬了她的公婆丈夫,便跟我儿子回来。”
“留下我儿子安葬那女人的家人,我便拉着那车粮食回来,结果遇到一个男人跪地拦路,愿意用一头牛换我一车谷子,条件是带他孩子离开;那孩子就在男人怀里,眼都睁不开了,已经是奄奄一息,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是养过孩子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个?于是把那孩子带了回来,就骑着那头黄牛。”
老人边说边指了指里屋,一脸希冀的看着玉衡说道:“孩子虽然活下来了,可是好几天了,除了吃喝就是睡,睁眼的时间往往也就一顿饭的功夫。我现在就担心,都答应人家了,这要是养不活这孩子,死都不会瞑目啊。”
玉衡听完点点头,站起身说道:“我去看看孩子。”
老人欣喜的带着玉衡进了里屋,林桥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只有球球浑不在意,依旧待在火盆旁烤着火。
里屋的火盆里燃着烧得通红的木炭,墙边矮床上铺着厚厚的草褥子,破旧单薄的被子上盖着许多厚薄不一的衣物,老人说那是家里所有的衣服了,他怕孩子冷,搭在了孩子身上。
玉衡掀开被子,林桥看到床上睡着一个小孩,也就一岁多大,脸色被炭火映得通红,眼皮发青,胸膛起伏,睡得正酣,都没察觉到被人掀了被子。
玉衡看了好一会,才重新帮孩子盖上被子,三人一同回了堂屋,老人问道:“活神仙,你看这孩子是得了病还是冻的饿的啊?”
玉衡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说道:“没大事儿,我给你说个药方,你去找来这些草药,给他吃下去也就好了。”将药方仔细的说给老人听了,确认老人记住了并且没记错,玉衡转头对林桥说道:“你给孩子留些钱,我们该继续赶路了。”
这时候水已经开了,老人劝玉衡多休息一会,好歹喝碗热茶,被玉衡推辞了。林桥将一个钱袋子递给玉衡,玉衡数出买药的钱,又把钱袋子还给了林桥,然后在老人热情的挽留下,离开了这里。
北风怒号,大雪纷飞,整个世界已是白茫茫一片。顶风行走本就困难,路上没膝的积雪让前路变得难上加难,球球的小短腿已经迈不动步了,艰难的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玉衡才带着林桥和球球驾云前行。
须臾之间,玉衡一行落在地上,前方不远处出现一个村落。
这里没下雪,但是却出奇的冷,球球还没落地已经被冻得缩成了一团,靠在林桥身边企图获得一点温度,林桥从口袋里摸出一件皮袄给它穿上,这是林桥早就为球球备下的,没想到在这里用上了。
玉衡转身指着身后,对林桥说道:“你看看身后,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林桥转头看去,发现身后依然大雪纷飞,他所在的地方虽然天空更加阴沉,却没有一片雪落下来。地上好像有一条线,线外积雪没膝,线内地面上非常干燥,举目四望,一片枯黄,林桥看着极不舒服。
玉衡神情凝重的说道:“这里被人布了邪阵,以便蒙蔽天机,扰乱这里的自然规律。不出一年,这里将人烟灭绝、寸草不生,是要将这里变成一块死地啊。”
林桥听得毛骨悚然,数十个村子,好几万人饥寒交迫挣扎在生命线上,还是人为的,是谁在这里兴风作浪?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往前走没几步,路旁随处可见皮包骨头的饿殍,想来他们生前正在出逃,往前几步就是阵法边缘,可是他们却没能走过去,冻死饿死在了这里。
林桥感到疑惑,这么几步路都坚持不下去了吗?还是说有人阻挠了他们出逃的脚步?
玉衡好像看出了林桥的想法,声音低沉的说道:“他们出不去的;这种邪阵刚布下时,这里的人们便被施加了印记,没有外人带领,他们谁也逃不出去。”
这些人也不知道死了多久,尸体却都保存完好,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所有人都是眼皮黢黑,跟娄耕老人家床上那个孩子的形状很像,林桥心想,也许这就是邪阵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印记吧。
玉衡告诉林桥,如果不祛除这种印记,哪怕被外人带出去,也是身染邪术,或沉睡不醒,或抱病在身,终究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娄耕老人家的那个孩子运气好,善良的娄耕带他逃了出去,又有玉衡开的药方,算是能活下来,其他逃出去的人怎么办,谁能让他们活下去?
不一会,玉衡带着林桥走进村子,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没有炊烟,没有鸡鸣狗吠的声音,也没有农村常见的柴草,整个村子寂静的可怕。街边,一条花斑大蛇从一具尸体的爬了出来,向玉衡叔侄的方向看了一眼,蜿蜒爬进一个乱石堆,不见了踪影。
这里冷得人都能冻死,怎么会有蛇类出现?它们早该冻僵了。玉衡快步走到那具尸体旁,双手在尸体上又敲又戳,不一会站起身来,脸色阴沉似水,迈步走向不远处另一具尸体,用同样的方法查看了一番,林桥默默跟在他身后,一条街走到头,已经看了不下十具尸体。
这些尸体被玉衡戳穿了皮肤,冻僵的皮肤下只剩白骨,里面的血肉内脏想来都被大花蛇吃光了。随后,玉衡带林桥又进了几个院子,也没见到活人,偶尔看见一具尸体,也跟街上的情形一样,只剩一具皮裹骨头的空壳。
林桥越看越心惊,不敢再去下一家院子,却被眼睛通红的玉衡拽着,挨家挨户的找了下去,玉衡说,哪怕有一个活人,也要找到他,救他出去,生命大于天,不可懈怠。
叔侄二人一个院子一个院子的找过来,都没见到活人,哪怕连个活着的牲畜都没看到,这里已然成了一块死地。
玉衡的眼睛更红了。林桥却是脸色煞白,浑身打着哆嗦,不畏寒暑的他,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腿脚发软,得了大病一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到了球球背上,跟着玉衡走完了最后一家无人的院子。
玉衡恨得咬牙切齿,转身回到大蛇钻进去的乱石堆,挥手间乱石翻飞,大花蛇盘成一团昂头吐出蛇信子,警惕的看着玉衡,却被玉衡一指点在七寸上,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可恨!”玉衡目眦欲裂,带着林桥和球球腾空而起,用林桥从未见过的速度,转眼到了另一个村子。
林桥本以为这里跟刚才那个村子一样,也是死寂一片,没想到刚落地便听到了哭声,玉衡脸现喜色,有哭声证明这里还有人活着,忙带着林桥循声音走进旁边的院子,径直走进了屋子里。
屋里点着火堆,旁边坐着一男一女,男人怀里还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男人抹着泪,女人在痛哭;火堆上悬着一个巨大的陶罐,阵阵肉香气从陶罐里飘出。
这还能吃上肉?林桥诧异的同时,玉衡却变了神色,指着陶罐对骇然看着他们的主人夫妻厉声问道:“你们煮了自己的孩子?”
男人抬起发青的眼皮,声音嘶哑的说道:“你们是过路的吧,能走就赶紧走吧,别在这里送了性命。”
玉衡气得胸膛起伏,一字一顿的问道:“你们煮了自己的孩子?”
女人低头哭得更加伤心了,男人哽咽着说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我们,我们煮的这是别人家的孩子,唉!用自家孩子跟人家换的。”
易子而食!林桥不寒而栗,这与吃自家孩子有什么区别?别人家的孩子就能吃得下?吃完这一顿,下一顿是不是就要吃男人怀中的孩子了?
玉衡也是一脸震惊的表情,痛心的说道:“人们活着是为了繁衍生息传宗接代,没了孩子,岂不是让后世绝了人烟?你们怎么下得去口?”
男人说道:“你们是外乡人,我也不与你一般见识。你没见过孩子们饿的皮包骨头,有饭吃的时候尚且有人冻死,何况现在没有饭吃,逃又逃不掉,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他死了,然后全家人陪着他一起冻死饿死?易子而食在十里八乡都成了风气,能多活一天,说不定老天觉得惩罚得够了,放过我们这些可怜的人了呢?”
玉衡沉默了一会,才平静的问道:“你说老天惩罚你们,这是从何说起?”
男人说道:“秋收的时候,眼看丰收的粮食被一场冰雹砸在地里,颗粒无收,随后天就阴了,日月星辰再没出现过,寒冬降临了大地,一夜之间数不清的人被冻死;这都是天威,是老天爷在惩罚这一带的人不敬鬼神。”
男人说到这里艰难的站起来,疲乏的眯着眼,从陶罐里捞了一块肉,递给女人,让她去里屋喂给孩子吃,夫妻俩都没有吃一口。
这时男人挽起袖子,露出左臂给玉衡看:“身上能割的肉都割下来吃了,也幸好天气冷,还能挺过去。这要是夏天,我早就化脓死了,身上怕不是得生了蛆。”
他胳膊上缠满了浸透了血迹的布条,看他一瘸一拐的样子,腿上的肉肯定也割了不少,也算这男人还有些担当,活着,成了他的负担,但是只要有活下去的希望,哪怕极其渺茫,谁又愿意等死呢?
玉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过了一会才长叹一口气说道:“唉!也罢。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叫什么名字?你们村子里还有多少人?我想办法带你们出去,不过,即使离开这里,你们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外面冰天雪地,虽不如这里冷,却也不是这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人能坚持得下去的。最好的办法是找出幕后的黑手,破掉邪阵,让这些人继续在这里生活,至少还有房子住,不必背井离乡,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 男人眼窝深陷,两颊无肉,听说能逃出去,眼神里也多了一丝希冀之色,唇角哆嗦着说道:“我们这儿叫石碾村,我叫石块。村里还有一百多人,都是像我这样,割肉果腹、易子而食,才活下来的。只要你能带我们出去,你就是全村的大恩人,日后大家为你当牛做马,结草衔环,定会报答你的大恩。” 玉衡让林桥和球球跟着男人去聚集村民,他要去借一件法宝,把这些村民一起带出去。也不避讳石块,玉衡在院中腾空而起,眨眼间便消失不见,石块大惊,倒头便拜,知道是遇到了神仙中人,再不怀疑他说要带村民离开的话。 球球背着林桥,跟着一瘸一拐的石块,挨家挨户告知了众人,让大家聚集到石块家里,等着玉衡回来带他们出去。 等村民全部聚集到石块家的时候,玉衡也回来了,指着遥远的天边一朵五彩祥云,对大家说道:“大家稍等一会,那云彩飘得有些慢,等它落下来时,便是大家得救之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