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还未到达陆地的时候，天空是一片纯净的深蓝。雾气由江心向外缓缓扩散，直到将江边业已废弃的码头完全笼罩。徐凉站在码头边的一块青石上，静静听着水声。他的身影，完全湮没在了这片静谧的乳白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默默注视着前方。远处，几艘货船还在赶路，隐隐传来几声沙哑的汽鸣。货船上晕开的光温暖而尖锐，却始终无法穿破这浓浓的雾气。
岚雾镇，地处西南腹地，大乌山脉，云转江边。十几年前，这里还是热闹非凡的水陆要道，人流如织，商旅如云。只是后来，曾经习以为常的经济模式发生了彻底改变。镇府在岚雾镇以南，更加宽阔平坦的地区新建了更加现代的商业区和工业区，并且架桥修路，将新商业区和其他商业区相连，岚雾镇便逐渐失去了其经济价值。渐渐的，人们开始搬离这里，从土墙平房进入公寓小区。青石板路上不再有孩童成群哄跑的身影，只留下了注定被时光遗忘的老家伙。
徐凉一家是十年前搬离这里的，算是最早的一批。他清晰地记得，搬走那天父母的兴奋喜悦。经过多年奋斗，他们终于可以离开这座日渐破败的小镇，真正过上城市人的生活。那里有高档的酒店，繁华的商场，精彩刺激的夜生活。那年，徐凉只有十二岁，他不明白父母的喜悦，相反，他为自己即将失去好友而感到沮丧。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向他的龙告别。
是的。徐凉七岁时拥有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龙。它的名字叫渺。离开前一天，徐凉趁着夜色，穿过湿冷的防空洞来到江边，渺就住在那里。他对渺说，他要跟父母去很远的地方。那里有最高的楼房，最好的中学。有比这里多很多的好看的，好玩儿的，好吃的。他不想去，但是不得不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但他一定会回来。渺明白了他的意思，从水里冒出头来，贴近徐凉，龙须蹭上他的脸颊。徐凉感到一阵痒痒的暖意，他伸出手，抚了抚渺冰冷的龙鳞。渺把头稍稍抬高一些，在他微凉的头发上嗅了嗅，然后退到远处端直了身体，望着他。徐凉朝它挥了挥手，就此告别。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十年过去了。徐凉不负父母的期望，一路从当地的重点中学，念到市重点，再后来去了海洲一所大学，念了金融。所有人都觉得他一定会留在大城市，进入顶级的金融集团，然后顺理成章地升职加薪，赚大钱，到时候做父母的也能跟着风风光光。就连平日颇有些酸葡萄心里的亲戚，对此也是坚信不疑。只是，毕业一天一天临近，他的父母却没能盼来那份理所当然的录用通知书。徐凉第一次打破了他们的期待，他选择回到那座他出生的小镇，去做一名图书馆员。
其实做什么工作对徐凉来说都无所谓，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他投了好几份简历，有电厂的初级会计，银行的职员，还有招待所的前台，只是图书馆的录用通知来得最早，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徐凉似乎天生地能将交予他的任何事情做到令人赞叹，就算没有哪一件让他真正充满过热忱，他也能为此不眠不休，尽心尽力。只是城市的生活始终让他感到沉闷，他时常想起十二岁以前在小镇的生活，渺，还有他曾经的承诺。他原本是打算去更大的城市有一番作为的，不然这些年也不会拼命读书，尽管对外他都说课后时间都在玩儿游戏，以显得自己合群一点。他甚至在心里想，和渺之间的约定，只是他儿时的天真，谁会把天真当真呢？搞不好渺已经去了别的地方，认识了别的人，早把他忘了。但是当他接到投行的录取电话时，他迟疑了。原本，这是件他努力很久，期盼很久的事，但当它终于成为现实的时候，相比兴奋和喜悦，他却感到了深深的迷茫。他察觉到某种召唤在他心底再也无法被抑制和忽视，他必须要回去。于是他婉拒了公司的录用，支支吾吾地说家里出了些事情，所以不能去了。对方即刻对此表现出惋惜，并说如果家里的事处理好，公司还是欢迎他的。徐凉连忙感谢，但他心里明白，这只是对方的客套，过不了几天，他们就能找到和他条件差不多的人。
在电话里，他和父母大吵了一架。对此他并不感到意外，毕竟父母为养育自己牺牲很多。就像家里种的苹果树，辛辛苦苦大半年，刚要结果、出售，你却说要全部捐给山区做慈善，任谁心里也会不舒服。只是，明白归明白，难过还是难过。其间，徐妈和徐爸都各自打过几次电话劝说，语气也远没有第一次那么强硬，但双方最后还是不欢而散。老两口怎么也想不通徐凉怎么会突然做出自断前途的事，加上徐凉自己也解释不清楚非要回去的原因，他们更是怀疑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还是感情上受了挫折？
之后的一个月，徐凉再也没接到老两口的电话，考试、毕业论文让他忙得一塌糊涂。散伙饭那天，同寝室的几个得知他要回老家都感到非常惊诧。要知道，他们班上的人，要么去了知名投行，要么出国继续深造，唯独徐凉一人说要回一个根本没人知道的小地方。当问到他回去干什么的时候，他只说有些事情需要回去处理。于是众人猜测是不是家里给他在当地安排了什么美差，不然寒窗十几载，怎么在这关键时候放弃了。
散伙饭的第二天一早，徐凉简单收拾了一下，望着空荡荡的寝室，和室友简单告了别。由于提前将行李寄去了图书馆安排的招待所，他只背了一个随身的黑色双肩包，里面放着证件，一点儿零食，和一小截碎裂的龙角。只要徐凉不说，一般人看了只会认为那是什么象牙骨或中草药材的残渣。
走出校园的时候，徐凉感到和平日也没什么两样。一路上都是学弟、学妹匆匆上课的身影，低年级的学生还没开始考试呢。直到站在火车站前，看着海州两个字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他要和这座生活四年的城市告别了。他躲过站内烦乱嘈杂的人流，来到闸口检票，心里感到既兴奋又彷徨。
火车到市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徐凉转了一路公交才回到区里。他本打算先回家，第二天再去岚雾镇的图书馆报道。但是，思来想去，他还是改变了主意。他转过几个拐角和一座天桥，来到公交总站候车室，在长椅上打起了瞌睡。站内只有零星几个等车的人，和徐凉隔得挺远，有的蜷缩身体，头上枕着自己的行李；有的索性不睡，闷头玩儿手机；有的怀里抱着个半大的孩子，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快到五点的时候，徐凉首先听到了汽车进站的刹车声。他抬头一看，是一辆蓝色的迷你巴士，车顶的电子屏上闪着隆湾---岚雾。困倦的身体好像突然清醒，他连忙起身，挎上背包，向巴士走去。上车后，徐凉挑了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然后左右伸展了一下发僵的身体。十分钟后，巴士出发了，徐凉是唯一的乘客。原来他们跟他不是去一个地方。他不自觉地想着。
天还未亮，巴士的引擎声隆隆作响，徐凉偏过头望着窗外稀疏的辰星和辰星下沉睡的城市，思绪回到了七岁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