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叔！”

荀云初一步踏出，正欲凑到李浪近前，却被曹辞伸出的一只大手死死拽住，丝毫挣脱不得。

那枯瘦的手臂下，仿佛隐藏着极为恐怖的力量，无论少年如何挣扎，曹辞的身形都纹丝不动。

“曹先生！”

荀云初回头喊了一句，此时的少年已经眼眶通红，眼角沁出一道水渍。

二毛家对荀四以及荀三来说，有着一饭之恩，更是救命之恩。

曹辞却看都未曾看那道癫狂的人影一眼，他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目光深邃似海。

“看下去就知道了，你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荀云初使劲的抿了抿嘴唇。他不知道今天大家都怎么了，为什么一位位往日里显得和蔼可亲的小镇居民今日却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让人胆寒。

少年回过头去，望向李浪。

那道干瘦人影已经不知何时匍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在夜色下呈现出诡异的黑红之色。

他口中不停涌出鲜血的同时仍在喃喃自语：

“你们都要死……都会死……都得死！”

旋即又是一阵疯狂的大笑，那双倒映着血月的红眸中，光芒却在迅速的消散下去。

荀云初还看到了，在今天中午自己敲开的那道门前，站着一高一低两道人影。

是二毛，和二毛他娘唐氏，也是李浪的儿子，和妻子。

那位姿色平庸的女子此刻正死死的盯着自己丈夫，早已泪流满脸。她双手紧紧捂住儿子的眼睛、嘴巴，她不愿让二毛看到自家父亲如今的凄惨模样。

疯狂的笑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李浪双眼暴突，枯黄瘦脸缓缓贴在了地面血泊中，再也没有任何生息。

亲眼见到自家丈夫的死去，唐氏整个人就仿佛瞬间被抽空了一般，双腿一软，目光无神的跌坐在地面，手也软软的垂了下去。

然后就是一道响彻整个神原镇的凄厉呐喊：

“爹！”

二毛泪水瞬间夺眶而出，跌跌撞撞的奔向自家父亲。他努力的想要扶起那道人影，可只有七岁的二毛又如何能撼动一位成年人？

他使劲的推动着自家父亲的身子，却没有丝毫作用，只是让满地的暗红鲜血泛起一层层涟漪。

“曹先生！”

荀云初几乎是吼出这三个字的，因为自己的手腕还在紧紧的被老者攥在手中。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去了能干些什么，但他觉得此刻的二毛一定很需要一个人来抚慰。

曹辞终于抬起眼皮，扫了一眼血泊中的男子，以及努力想扶起男子的稚童。

“这对他来说也是解脱。”

曹先生看了眼少年，轻叹了一声，破天荒的解释了一句：“对二毛也是。”

荀云初嘴唇紧抿，脸上已经布满了泪痕。

老者轻轻的为少年拂去脸上的泪水，慈祥开口：

“小四啊，答应曹先生，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流泪了。”

少年的望了眼二毛，又望向自己最为敬重的曹先生，他抬起另一只空余的手，仔仔细细的擦去脸上的最后一点泪痕，认真的点了点头。

但却仍有泪水从眼角浮现。

“中午的螃蟹味道很好。”

曹先生神色却更显和蔼，眼底深处却又一丝愧疚浮现：“罢了，这次就让你哭个够，以后就只能流血了！”

少年一时间有些迷糊，但却感受到曹先生的另一只温暖大手再次抚上头顶，揉了揉。

“血月降世，妖邪滋生。必有天命之人应劫而出，锻神体、铸神格，踏上通天神道！”

曹辞的目光越来越炙热，他开口道：“小四，记住这句话！”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想要痛痛快快的活，就必须争！与自己争！与同道争！与天地大道争！更要与神去争！”

少年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随着少年的点头，曹辞也放开了紧紧握住少年手腕的手。

他丝毫不顾奔向二毛的少年，再次仰头望向血红妖月。

跑向稚童的荀云初忽然身子一滞，他转过身也回过头，满脸惶恐。

从未接触过外界的少年不信鬼神，却怕鬼神，但更希望有鬼神。

这是一件很矛盾的事。

在少年震撼的目光中，他听到了曹先生的猖狂大笑，他看到了曹先生双臂张开，大袖飘摇间，冉冉升空。那一席褪色儒袍绽放出刺眼光芒，将身形佝偻的老者映衬得宛若神人。

荀云初又冲着天空上的曹辞喊了一句：“曹先生！”

曹辞神色肃穆，并未理会少年的呼喊，他只是望着天空中的那轮血月，头顶缓缓浮现一顶儒冠。

忽然间，少年只觉得身体清爽，心神清明，仿佛在内心深处陡然松开了一道无形的枷锁。

曹先生朗声开口：

“大阵已破，诸位道友，请助曹某一臂之力！”

小镇的另一头传来一道醇厚嗓音：“曹先生请安心登天。”

头顶儒冠的曹辞愈发光彩照人，在荀云初震撼的目光中，老者黑发转白，弯曲的背脊逐渐挺直，脸上的皱纹也在迅速隐去。

转眼间，一位面容白净的英俊青年出现在天空中。

他仰头发出一声轻笑：“连心神都守不住的破败伪神，也敢来人界叫嚣？！！”

一道流光径直朝着天外撞去，无穷无尽的罡风如无穷利刃，扑面而来。这足以令常人形销骨立的风刃，却连英俊青年的一身发白儒衫都不能影响丝毫，更显飘飘欲仙。

“赵家奉上奔月符，恭送儒圣！”此前出现过的温醇嗓音再度浮现，一道流光直追曹辞而去。

荀云初面色恍惚。赵家，赵庭山那个赵家。

“李家送上通天尺，望儒圣凯旋！”又一道雄浑男声响起，回荡在整个小镇上空，又一道流光升腾，从小镇另一头拔地而起。

又是秋实巷那边的大户人家。

“孙家奉上浑元镜，祝儒圣旗开得胜！”

孙盈所在的孙家。

“呸！都是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我郑家送上太衍天书，谢过儒圣为后世弟子开道！”粗犷的嗓音在小镇上空飘荡。

春花巷的郑家。

“郑老儿，你这话说的老夫都没脸为儒圣践行了。我王家奉上儒圣笔，恭送儒圣登天！”

又是春花巷的大户。

“吴家携道家崩山符，祝儒圣先生弑神归来！”

一语道破天机！

直到这时，部分未曾参与其中的小镇居民这才后知后觉。知晓曹先生身份的他们终于知晓了这位儒圣到底是何等的大胆才敢做出何种谋划。

弑神。

这两个普通的字眼，包含着的是天大的禁忌，恐怕也唯有此时此刻的神原镇，才能真正的将这两个字说出口。

哪怕那只是伪神，哪怕这是神灵被限制的人间！

的确是只有儒圣才做得出来的事！当着让人快意无比！

一道道流光不断自小镇升起，直追天空之上的曹先生。

青年模样的曹辞面容白净，笑意温醇。

这位此刻不知该算作老人还是青年的儒家儒圣，此刻已经登天到了极高处，仿佛只需略一抬手，就可以摘下漫天星辰。

他手持儒圣笔，头顶儒冠，胸前飘荡着太衍天书；他身周灵气飘渺，法宝环绕，霞光漫天；他背靠三轮新月，面向那轮血色圆月。也只有他才能看见，在那轮血月之上，正站立着一道宛如魔神般的伟岸身影，气焰滔天。

这位在灵界都是一等风流人物的儒圣轻轻一笑，嘴唇蠕动，似乎是在说些什么。

整个世界所有人耳边都响起一道年轻男声：“天地不仁，伪神降世。今日就让曹某，为各位开出一条成神之路！”

荀云初死死的盯着天空，指甲牢牢的嵌入掌心却不自知。

他已经看不到曹先生的身影，他也不知道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更不知道弑神到底有什么意义。但他知道曹先生就在天空中的某处，做着一件极为了不得的大事，并且很有可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天空极高处，这位儒家儒圣，提笔在太衍天书上写下了一个字。

碎。

环绕在英俊男子身边的诸多法宝轰然碎裂，霞光四散。

这位儒圣更是将一身精纯的浩然正气炸碎，笼罩身后三轮新月中的一轮。

一尊庞大无比的法相幻化而出，头戴儒冠，身披儒衫，赫然是年轻的曹先生。

这轮法相双手一托，轻易的将三轮新月中上头那轮举过头顶，随后在整个人界的惊骇目光中，巨大法相拖拽着一轮大月，去往血月，砸向那道血色圆月中的伟岸身影。

一声响彻天地的怒吼之后，再无生息。

法相缓缓溃散，血月连同那轮新月一起开始崩碎。

两轮月亮在天空中炸碎，剧烈的爆炸将曹先生笼罩，也将大地映如白昼。万千流火坠入人间，洒落各处，绚丽无比。

一道流光拔地而起，奔向高处。

随后数道身影径直追着这道流光而去，扶摇直上云端。

最后更是有千百道各色流光自人间各处升腾，目标直指炸开两轮大月的战场。

荀云初仍然死死的盯着天空，他看到了曹先生的巨大法相，也看到了两月相撞的绚烂光景，可自始至终都没发现那位身着儒衫的青年男子返回，也没能等到身形佝偻的老者再度现身。

荀云初知道，自己大概是等不到了。

使劲抿了抿嘴唇，又揉了揉发红的眼眶，他答应过曹先生，自己不会再哭了。